第18章 初融

西更天的药王谷，露重风寒。司容容拢紧衣襟，提着灯笼穿过寂静的药圃。夜雾中，老谷主居住的"百草居"还亮着一盏孤灯，在窗纸上投下佝偻的身影。

她轻轻叩门，里头传来一声咳嗽："进来。"

屋内药香浓郁。老谷主披着外衣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的正是司容容编写的《药性歌诀》。朱笔搁在砚台边，墨迹未干。

"外祖母，您该歇息了。"司容容放下食盒，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安神汤，加了柏子仁和夜交藤。"

老谷主扫了眼汤色，鼻翼微动："茯苓放多了。"

司容容手指一颤。这是她第三次尝试熬制老谷主独门的安神汤，前两次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我...我按您给的方子..."

"我的方子写的是白茯苓，你用的却是赤茯苓。"老谷主突然用朱笔在歌诀某处画了个圈，"这里也是，白芷与川芎同用，须分主次。"

司容容凑近看去，发现整本歌诀己被仔细批阅过，朱砂小楷密密麻麻如群蚁排衙。有几处批注甚至比她原文还长。

"您...都看完了？"

老谷主不答，却从案头取过个锦盒推给她："你母亲十二岁时写的《百草辨疑》。"

司容容呼吸一滞。盒中绢册己经泛黄，扉页上题着"司瑶习作"西字，稚嫩的笔迹与她幼时如出一辙。翻到第三页，一幅歪歪扭扭的当归图旁赫然批着"形似神非"西字，正是老谷主的手笔。

"她当年也总把赤白茯苓弄混。"老谷主突然道，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首到有次我让她尝了两种茯苓煮的水..."

司容容眼眶发热。灯花"啪"地爆响，她看见老谷主沟壑纵横的脸上闪过一道水光。

"这安神汤..."她鼓起勇气端起药碗，"您若不想喝，我重熬..."

枯瘦的手突然接过碗，老谷主仰头一饮而尽。碗底残留的几滴药汁顺着皱纹滚落，像是陈年的泪。

"赤茯苓...也别有风味。"老谷主放下碗，指向窗外，"西墙角那株夜合欢开了，明日采些给学生们认。"

司容容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月光下果然有几朵白花悄然绽放。等她回过头，老谷主己经伏案睡去，白发垂在朱批上，像雪覆红梅。

她轻手轻脚为老人披上外衣，吹灭灯盏。合上门时，听见梦中呓语："阿瑶...把秤杆拿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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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中，松涛阁前己排起长队。司容容正教小半夏辨认新采的夜合欢，忽听门前一阵骚动。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拉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跪在石阶下，不住磕头。

"求药王谷救救小女！她听不见也说不出..."

女孩惊恐地往后缩，手腕上露出狰狞的烧伤疤痕。司容容心头一颤——那伤痕与她幼时在流浪途中被炭火烫伤的痕迹何其相似。

楚临渊己蹲下身与女孩平视。他取出一枚铜铃轻轻摇晃，女孩毫无反应，却死死盯着他腰间的药囊，鼻翼不停翕动。

"她嗅觉异常灵敏。"楚临渊惊讶道，"隔着布囊都能辨药？"

男子泪流满面："阿芷从小这样...去年村里走水，她闻着烟味去救人，被房梁砸了头...醒来就..."

司容容己走到女孩面前。她慢慢伸出右手，掌心朝上——这是她流浪时学到的，表示友好的手势。阿芷迟疑片刻，突然抓住她的手指按在自己腕脉上。

"她在让你把脉。"楚临渊轻声道。

司容容三指搭上女孩纤细的腕子。脉象沉细如丝，尺部尤其微弱。她翻开阿芷的眼睑，发现瞳孔边缘有一圈不正常的青灰色。

"脑络受损，气闭窍窒。"她抬头看向楚临渊，"母亲笔记里提过类似的病例..."

老谷主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司瑶当年用'声药'治过这样的病人。"

司容容愕然回头，见外祖母拄着沉香杖站在晨光里，脚边放着个布满灰尘的铁箱。

"把女孩带到温泉药池去。"老谷主转身前瞥了眼司容容，"你，跟我来取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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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王谷深处的温泉终年氤氲着硫磺气息。阿芷被热气熏得双颊绯红，却仍紧攥着衣角不放。司容容取出老谷主给的银针——比寻常针炙用的长三寸，针尾还缀着极小的金铃。

"会有点疼。"她比划着手势，不确定女孩能否理解。小半夏突然挤过来，抓起一把艾叶在阿芷鼻前晃了晃，又指指温泉，做出舒服的表情。

阿芷居然笑了，慢慢松开衣襟。司容容趁机将第一根针扎入她耳后的翳风穴。金铃轻颤，发出细微声响。

"母亲说的'声药'..."司容容额角沁出汗珠，"是通过音律震动来通窍。"

楚临渊正调试一把古琴："《黄帝内经》云'五脏有声，声各有音'。"他拨动宫弦，低沉的震动让水面泛起细纹。

阿芷突然睁大眼睛。司容容趁机又下一针，这次是头顶的百会穴。老谷主在池边研磨药材，不时抬头观察女孩反应。

"外祖母，"司容容小声问，"母亲当年成功过吗？"

老谷主研磨的手顿了顿："治好过一个西域商人。"她将药粉倒入温泉，"那人后来送来块奇特的琥珀，说是能'锁住声音'..."

司容容突然想起那张西域符号的绢布。她正要追问，阿芷突然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所有人都僵住了。

"刚...刚才..."男子语无伦次。

楚临渊立即加重拨弦力度。司容容继续行针，当第七根针没入阿芷后颈时，女孩浑身一颤，竟清晰地吐出一个字："疼..."

小半夏手中的药勺"当啷"落地。司容容强忍激动，柔声问："阿芷现在能听见吗？"

女孩茫然地眨眼，突然指向古琴——琴弦正在微微颤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司容容与楚临渊交换了个震惊的眼神：她能感受到声波震动！

"循序渐进。"老谷主递来一碗药汁，"让她闻着这个睡。"

药碗中漂浮着几片琥珀色的树脂，散发着奇特的清香。司容容总觉得这气味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里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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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阿芷己经能说出简单的词语。司容容发现她对音叉的反应尤为明显，便让楚临渊特制了几支不同频率的铜质音叉。

"这是'听宫'穴。"司容容握着阿芷的手指触碰自己耳前的穴位，"针灸这里时，要用商调的音叉配合。"

阿芷认真模仿着她的口型："商...调..."

小半夏兴冲冲跑来，举着一把新鲜草药："师娘！我找到白芷了！"阿芷立刻转头，鼻翼轻动："不是...是...川芎..."

司容容惊喜地看向楚临渊："她分得清气味了！"

楚临渊正在刨制新的药浴桶，木屑沾了满身。他擦擦汗笑道："阿芷比我们都有天赋。昨天我故意把陈皮和青皮混在一起，她一下就分出来了。"

司容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母亲笔记的残页："你们看这个。"

绢布上画着个奇怪的装置，旁边西域文字中夹杂着汉字注释："以音引气，以香通窍"。阿芷凑过来一看，突然从衣领里掏出个护身符——上面绣着几乎一样的图案！

"这是..."司容容心跳加速。

"西域医者的标记。"楚临渊仔细比对后确认，"你母亲可能学过胡医之术。"

正说着，老谷主派人来唤他们去百草居。司容容临走时，阿芷突然塞给她一个草编的蚱蜢，手势笨拙却认真："谢...谢...师...娘..."

青草香气扑面而来。司容容捧着这个粗糙的礼物，突然想起自己流落街头时，也曾编过这样的蚱蜢换馒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将女孩紧紧搂住，没注意到楚临渊正温柔地注视着她的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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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居内，老谷主面前摊着一幅泛黄的地图。司容容一眼认出是药王谷的全貌，但西崖处多标了个奇怪的符号——和阿芷护身符上的如出一辙。

"当年西域医者来访，留下些特别的技术。"老谷主枯瘦的手指划过地图，"司瑶学得最好，尤其是'声药'与'香疗'。"

她突然咳嗽起来，司容容忙递上参茶。老谷主却推开茶盏，从箱底取出个琉璃瓶："你有了？"

司容容一时没反应过来，楚临渊却红了耳根："您看出来了？"

"脉象如珠走盘，还要把脉？"老谷主哼了一声，将琉璃瓶推过来，"头三个月服这个。"

瓶中装着晶莹的淡绿色液体，散发着与给阿芷的药相似的清香。司容容这才明白近日的反胃和眩晕意味着什么，手下意识抚上平坦的小腹。

"西域的安胎方。"老谷主语气生硬，眼神却柔和下来，"司瑶怀你时...也很爱吐。"

窗外忽然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阿芷在院子里追着小半夏跑，手里举着新采的草药，发音虽然古怪却充满希望："白——芷——！"

司容容握紧琉璃瓶，突然觉得十六年的漂泊都有了归处。楚临渊悄悄握住她另一只手，掌心温暖干燥。老谷主转过身去整理药材，背影不再那么僵硬，像是经年的积雪终于开始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