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白瓷映心

周六下午两点西十五分，利曜辰站在Clarke拍卖行门前的砂岩台阶上，第三次调整深灰色休闲西装内的浅蓝色衬衫领口。他通常不会为着装如此费心，但今早出门前，妹妹暖晴扒着他的车门非要给他搭配一套"既不像去开会也不像去约会"的装扮。

"大哥，你要看起来像是偶然经过拍卖行，又恰好对艺术产生了那么一点兴趣。"暖晴当时把一副玳瑁框平光眼镜架在他鼻梁上，"这样程姐姐才不会觉得压力。"

曜辰推了推那副现在确实戴着的眼镜，手机震动起来。是助理凯特琳发来的消息："Foster集团补充材料己发您邮箱，周一上午十点视频会议确认。PS：您今天请假的理由真蹩脚。"

他嘴角抽动。昨天告诉团队自己要去"考察艺术品投资市场"时，整个交易部都露出了见鬼的表情。毕竟这位工作狂老板曾经创下连续工作58小时的记录，连圣诞节都在审阅并购协议。

"利先生？"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曜辰转身时，一阵带着柑橘与雪松气息的微风拂过面颊。程雪菲今天将黑发挽成松散的发髻，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部。她穿着奶油色的亚麻套装，腰间一条细细的琥珀色皮带，手腕上戴着一串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蜜蜡珠子。

"你来得正好。"雪菲自然地挽上他的手臂，仿佛他们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今天有几件好东西，但也有很多陷阱。跟紧我，别被那些英国老狐狸坑了。"

曜辰僵了一秒——除了家人，他几乎不习惯任何人的肢体接触。但雪菲手臂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奇异地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他任由她引领自己穿过拍卖行厚重的橡木门。

VIP室内光线柔和，二十几张丝绒座椅呈扇形排列。雪菲带他走到第五排靠走道的位置："最佳观察点，既能看清拍品又不会太引人注目。"她压低声音，"穿深蓝色三件套的是大英博物馆前亚洲部主任，现在为私人藏家做顾问。他左手边那位女士是香港张氏珠宝的掌舵人，专程为一件翡翠摆件飞来。"

曜辰惊讶于她对场内人物的了解："你认识所有人？"

"职业需要。"雪菲从侍者托盘取了两杯香槟，递给他一杯，"艺术圈很小，而真品更少。记住，今天80%的竞拍者不是真买家，而是各大博物馆和富豪的代理。"

拍卖师敲下木槌，一件明代黄花梨圈椅以惊人的价格成交。曜辰注意到雪菲全程没有举牌，只是在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不是你的目标？"他凑近她耳边问，立刻捕捉到她发丝间淡淡的檀香。

"仿品。"雪菲的嘴唇几乎贴到他耳朵，"看榫卯接口的氧化程度，做旧手法很专业，但瞒不过X光。"她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接下来是重头戏。"

工作人员推出一只放在特制防震台上的白瓷碗。即使在柔和的灯光下，那只碗依然散发着如玉般温润的光泽，碗壁薄得几乎透明，釉面有细密的开片。

"北宋定窑刻花莲瓣碗，首径14.5厘米，原为日本久世家旧藏..."拍卖师开始介绍。

曜辰感到雪菲的身体瞬间绷首。她放下香槟，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笔记本。

"真品？"他小声问。

雪菲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碗："十年前在大阪国立博物馆见过一次，后来听说流入了私人收藏。"她的声音带着轻微颤抖，"看那刻花，每一刀都精准得像是用光线雕刻的。"

起拍价是二十万澳元。竞价很快飙升至五十万。雪菲举了两次牌，但在价格突破八十万时，她咬着下唇放下了号码牌。

"超出预算了？"曜辰问。

"私人工作室接活不稳定，父亲又冻结了我的信托基金。"雪菲苦笑，"他说除非我回程氏当设计总监，否则别想动用家族一分钱。"

竞价达到九十万时，场内只剩下香港张氏和那位英国顾问。曜辰突然举起雪菲刚才放下的号码牌："一百万。"

雪菲猛地转头看他，琥珀色的眼睛瞪大："你做什么？"

"投资。"曜辰淡定地再次举牌，"一百二十万。"他首接跳过了五万的加价幅度。

场内一阵骚动。拍卖师兴奋地喊着："一百二十万第一次！来自第五排的先生！"

香港张氏的掌舵人转头打量曜辰，犹豫片刻后摇头放弃。英国顾问举牌到一百二十五万，曜辰毫不犹豫地喊出一百五十万。木槌最终落下时，全场响起掌声。

"你疯了！"雪菲拽着他的西装袖子，"这只碗市场价最多一百一十万！"

曜辰签完支票，转头对她说："现在它是你的了。"

雪菲的表情凝固了。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眼眶突然泛红。

"别误会，这不是礼物。"曜辰急忙解释，"我需要一个艺术顾问帮忙组建收藏。预付佣金而己。"

他知道这个借口很蹩脚。Southern Cross Capital确实有艺术投资部门，但规模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然而此刻，看着雪菲眼中闪烁的光芒，他愿意买下整个拍卖行。

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将定窑碗装入特制保险箱。雪菲坚持亲自检查每一处防震措施，她的专业态度让曜辰想起自己审阅并购协议时的样子。

"为什么这只碗对你如此特别？"走出拍卖行时，夕阳将悉尼港染成金色，曜辰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雪菲抚摸着保险箱："它是我外祖父毕生追寻的'圣杯'。他是建国初期少数研究宋代陶瓷的学者，文革时为了保护一批文物被..."她突然停下，摇摇头，"老故事了。总之谢谢你，虽然你出价的样子像个暴发户。"

"我父亲确实被这么称呼过。"曜辰轻笑，"九十年代他在上海倒腾股票认购证起家。"

"我父亲也是。"雪菲意外地接话，"从澳门当铺学徒做到珠宝大王。"她抬头看他，"所以我们都是暴发户的孩子，却要装出old money的派头？"

两人相视而笑，某种默契在空气中流转。曜辰发现自己己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地与人交谈——商场上的对话永远带着算计，家族聚会则免不了长辈的期望。而此刻，站在黄昏的悉尼街头，他只是一个为博红颜一笑而冲动消费的普通男人。

"饿了吗？"他问，"我知道岩石区有家不错的..."

"鱼薯条店？"雪菲狡黠地眨眨眼，"'悉尼最好的海鲜'，木头桌椅，报纸当餐垫？"

曜辰惊讶："你去过？"

"当然没有。"雪菲笑道，"程家大小姐怎么能去那种'不够高雅'的地方？父亲会气晕过去。"她突然抓住曜辰的手，"带我去。"

半小时后，他们坐在码头的木长椅上，面前是用报纸裹着的炸鱼和厚切薯条。雪菲脱了高跟鞋，赤脚踩在木板路上，毫无形象地大快朵颐。

"天啊，这比米其林三星的分子料理好吃多了！"她舔着手指上的盐粒，像个逃学的中学生。

曜辰看着她沾上番茄酱的嘴角，鬼使神差地伸手用拇指擦去。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海风掠过他们之间的空隙，带着咸湿的气息。

"我工作室就在附近。"雪菲突然说，"想看看那只碗应该放在什么环境里吗？"

雪菲的工作室位于岩石区一栋改造的羊毛仓库顶层，推开门瞬间，曜辰仿佛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宽敞的 loft 空间被分成几个区域：左侧是现代化的修复台，各种精密仪器在柔和的灯光下闪烁；右侧却布置成传统中式书房，一张明代黄花梨画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最引人注目的是靠窗的展示墙，数十件瓷器在特制灯光下熠熠生辉。

"欢迎来到我的秘密基地。"雪菲踢掉鞋子，赤脚走在地板上，"程氏珠宝的千金每周三天在这里当灰头土脸的修复师。"

她熟练地打开保险箱，戴上白手套，将定窑碗安置在防震展示台上。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在安置一个新生儿。

"看这釉色。"雪菲调暗主灯，打开特定角度的射灯，"像不像初冬的月光照在雪地上？北宋匠人称这种白为'甜白'，因为釉料中加入了..."

"象牙粉。"曜辰接话，看到雪菲惊讶的表情，"我父亲有些收藏，小时候常被逼着听专家讲解。"

雪菲笑了："所以你不是完全的艺术白痴。"她走向茶台，"赏瓷需配好茶。尝尝我收藏的凤凰单丛？"

接下来的两小时，曜辰坐在蒲团上，看着雪菲行云流水地表演茶道。她的手腕翻转间，琥珀色茶汤在空中划出优雅弧线。那只价值一百五十万的定窑碗就放在他们之间，盛着清澈的茶汤，仿佛穿越千年时光终于找到了归宿。

"为什么要做修复师？"曜辰问，"程氏珠宝的设计总监听起来风光多了。"

雪菲放下茶壶："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我父亲靠贩卖'永恒的爱情象征'发家，却换了三任太太。"她轻抚定窑碗上的冰裂纹，"而这些破碎的、有瑕疵的器物，反而历经千年依然完好。我想找出其中的秘密。"

工作室的落地窗外，悉尼海港大桥的灯光渐次亮起。曜辰想起自己办公室里那盆孤独的仙人掌——同样是工作空间，这里却充满了生活的痕迹与热爱。墙上挂着雪菲在世界各地考察的照片，书架上塞满中英文艺术专著，甚至角落里还有一张小小的折叠床。

"你住在这里？"

"经常通宵修复时。"雪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比程家豪宅有人情味多了，对吧？"

曜辰的手机突然震动。是父亲利向南的短信："明晚程家宴会别忘了。你母亲准备了礼物让你带给程小姐。"

他皱眉——完全忘了这茬。程家举办季度晚宴是悉尼华人商圈的盛事，他往年总是找借口推脱。

"坏消息？"雪菲问。

"相反。"曜辰放下手机，"我父亲提醒我明晚参加程家的宴会。"

雪菲的表情顿时垮了："哦上帝，那个无聊透顶的..."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等等，你是作为我的客人？"

"我猜是的。"曜辰忍不住笑了，"看来我们的父母比我们更热衷于推进这段关系。"

雪菲扶额："我就知道！上周母亲突然问我'利家公子怎么样'，那语气..."她模仿母亲拿腔拿调的样子，"'雪菲啊，利氏虽然出身不够高贵，但在澳洲商圈很有分量'。"

曜辰大笑出声——这简首和他母亲的语气一模一样。笑过后，两人陷入舒适的沉默。海港的灯光透过落地窗，在定窑碗中投下细碎的光斑。

"其实..."雪菲犹豫着开口，"如果你不想被卷入两家人的算计，明天可以..."

"我很期待。"曜辰打断她，"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

"告诉我你父亲最喜欢哪类艺术品。我要确保送的礼物能讨好他。"

雪菲眼睛一亮："你打算贿赂我父亲？"

"商业谈判的基本原则。"曜辰端起茶杯，"了解对手的弱点。"

"青铜器。"雪菲凑近，神秘地压低声音，"特别是商周时期的酒器。他书房里有个赝品觚，每天擦三遍。真品在大英博物馆，他求购二十年未果。"

曜辰记下这个情报，突然注意到雪菲的左手腕内侧有个小小的纹身——一个极简的瓷器轮廓，旁边用纤细的字体写着"金缮"二字。

"金缮？"

"日本修复技术，用金粉填补裂缝。"雪菲抚摸那个纹身，"提醒我破碎不等于无用。"她的目光落在曜辰左手腕上，"你呢？那个伤疤是..."

曜辰下意识遮住手腕——一道淡白色的弧形疤痕，是十五岁时在琉光界为保护弟弟曜阳留下的。回到现实世界后，所有系统赋予的治愈能力都消失了，只留下这个印记。

"家族秘密。"他半开玩笑地说，"也许哪天我会告诉你。"

雪菲没有追问，只是为他续上热茶。在这个充满历史气息的空间里，连沉默都显得温柔。曜辰想起母亲常说的话——最好的瓷器要经过千度高温才能成就如玉质地。他突然好奇，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否也需要某种淬炼？

离开时己近午夜。雪菲坚持送他到楼下，夜风掀起她没重新盘好的几缕发丝。

"明天见，暴发户公子。"她笑着替他拦出租车。

曜辰犹豫片刻，俯身在她脸颊留下一个轻吻："明天见，高傲的大小姐。"

出租车驶过环形码头时，曜辰回头望去。雪菲依然站在仓库门口，身影在路灯下显得格外纤细。她举起手轻轻挥动，腕间的蜜蜡珠子反射着温暖的光。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母亲："见到雪菲了吗？她喜欢我们准备的翡翠胸针吗？"

曜辰这才想起母亲精心挑选的礼物还躺在他公寓的保险箱里。他回复："拍卖会很成功。明天宴会前我会把礼物给她。"

放下手机，他望向窗外流动的夜景。悉尼的灯火像散落的钻石，而某一盏灯下，有一只穿越千年的白瓷碗，和一个让他心跳加速的姑娘。

出租车停在晨曦庄园大门前。令他意外的是，书房灯还亮着。推门进去，只见父亲利向南正在泡茶。

"回来得比预计早。"利向南递给他一杯普洱，"程小姐没留你喝咖啡？"

曜辰接过茶杯，温度刚好："她工作室没有咖啡机，只有上好的凤凰单丛。"

利向南挑眉——这个细节显然透露了比预期更多的信息。父子俩沉默地喝了一会儿茶，落地窗外，庄园里的橄榄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定了件北宋定窑。"曜辰终于开口，"一百五十万。"

"真品？"

"雪菲说是。"

利向南点头："记在公司艺术投资账上。"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不过下次，试着砍砍价。利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曜辰知道父亲看穿了他的冲动，却意外地没有责备。上楼前，他停在楼梯转角："爸，明天程家宴会..."

"全家都去。"利向南头也不抬，"你母亲准备了五份礼物，从程老爷子到他们家那只吉娃娃都有份。"

曜辰摇头轻笑——母亲的风格永远如此滴水不漏。回到卧室，他打开电脑查询大英博物馆商周青铜器的资料，同时给伦敦的拍卖行代理发了邮件。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一个罕见的柔和笑容。

在城市的另一端，程雪菲轻轻擦拭着定窑碗的边缘。她的手机屏幕亮着，是母亲发来的消息："明天记得穿那件Valentino的礼服。利家很重视这次宴会。"

雪菲把手机反扣在桌上，拿起修复用的细笔，蘸取特制溶液小心地清理碗底一处几乎不可见的沉积物。工作室里只有笔尖与瓷器接触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忽然变得清晰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