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幕主清客的乱世相惜

会昌三年，梓州幕府。

唐武宗会昌三年的梓州，秋槐叶扑在节度使府的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金。李商隐攥着柳仲郢的征辟书，看 “掌书记” 三字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 这是他第三次被李党重臣征辟，前两次分别是王茂元和郑亚，如今轮到了剑南东川节度使柳仲郢。

门房引他入厅，只见个五旬男子正在校勘《开成石经》，青缎官服洗得泛白，唯有腰间玉带上的 “慎” 字佩饰闪着微光。正是柳仲郢，出身河东柳氏，历任节度使却清廉如镜，此时抬头，目光如炬：“义山来了？早闻你为郑亚写的《桂州谢上表》，‘桂树扎根，不避瘴气’，好个文人风骨。”

李商隐拱手，嗅到室内浓重的墨香：“晚生何敢当，不过是替大人执鞭坠镫。”

柳仲郢忽然放下刻刀：“执鞭？我要的是你这支笔，能写安民告示，也能写谢罪奏章。” 他指向案头的《剑南西川图志》，“梓州多盗，百姓‘夜不闭户’是虚，‘路有拾遗’是实。你替我写《劝农文》，就用‘仓廪实而知礼节’开头。”

会昌西年，剑南驿道。

剑南的霜晨，李商隐跟着柳仲郢巡查驿站，看对方蹲在地上丈量驿道宽度，官靴沾满泥雪：“驿站需宽三丈，方能容两辆粮车并行。” 他忽然抬头，“义山，你说牛党为何总弹劾我‘苛责胥吏’？”

“大人推行‘胥吏考课法’，断了他们的灰色收入，” 李商隐摸着袖中刚写的《胥吏疏》，“晚生在疏中写‘胥吏如草，良吏如苗，除草方能护苗’，可这样的话，牛党必然借题发挥。”

柳仲郢忽然冷笑：“借题？我在浙东时，牛党说我‘专擅盐政’，可百姓吃盐便宜了三成。” 他忽然从怀里掏出本《盐铁论》，“你看桑弘羊，利国利民之策，何须在意朋党口舌？”

驿道的风卷起李商隐的衣角，他忽然想起在桂州时郑亚的话，原来李党重臣虽风格不同，却都有颗 “为民请命” 的硬心肠。

大中元年，梓州书斋。

梓州的夜雨敲打着书斋的竹窗，柳仲郢看着李商隐整理的《柳氏家训》，忽然放下手中的《韩非子》：“义山，你在‘治家篇’后补的‘读书不为稻粱谋’，深得我心。”

李商隐停下笔，看对方案头摆着给子弟的信，字里行间都是 “节俭”“勤学”：“大人的家训，比《颜氏家训》更重实务。”

柳仲郢忽然叹气：“实务？我让长子柳玭去基层当县尉，牛党却笑我‘虐待亲子’。” 他忽然指向窗外的梓树，“你写《无题》诗‘春蚕到死丝方尽’，可知道春蚕若不结茧，便成不了蝶？”

李商隐怔住，忽然明白，柳仲郢的 “严苛”，无论是对胥吏还是亲子，都是为了破茧的那天。

大中五年，郑州旅舍。

郑州的冬雪积了三尺，李商隐躺在病榻上，看柳仲郢的亲信送来蜀锦被褥，锦面上绣着梓州的秋槐。信中说：“闻义山抱恙，己奏请朝廷让你任郑州参军，不必再漂泊。”

“大人何必为我得罪牛党？” 李商隐摸着锦被，想起柳仲郢在梓州为他挡下的三次弹劾，“晚生不过一文人，生死何足惜，只是放心不下未完成的《李义山诗集》。”

柳仲郢的回信很快到来，字迹比平日潦草：“文人之笔，是乱世之灯。我己让柳玭在长安开刻书局，你的诗稿，一片纸都不能丢。”

大中十二年，长安柳府。

李商隐去世后三月，柳仲郢站在长安柳府的刻书局里，看匠人校勘《李义山诗集》。案头摆着李商隐临终前寄来的《锦瑟》诗稿，墨迹在 “此情可待成追忆” 处有淡淡泪痕。

“相爷，” 柳玭指着 “庄生晓梦迷蝴蝶” 的批注，“牛党说这些诗‘伤风败俗’，要不要删去？”

柳仲郢拍案：“删？当年李商隐为我写《谢赐春衣表》，‘衣暖如阳，恩重如山’，牛党怎么不说伤风？” 他忽然缓和语气，“义山的诗，是把党争的血，熬成了蜜，让后人尝甜时，别忘了曾经的苦。”

刻书局的风掀起诗稿，“身无彩凤双飞翼” 的墨迹在阳光下闪烁。柳仲郢忽然想起在梓州的雨夜，李商隐说 “诗是文人的来世”，此刻他忽然明白，自己护持的不是诗稿，是乱世中即将熄灭的文心。

咸通三年，长安史馆。

柳仲郢坐在史馆里，看史官编纂《李商隐传》，案头摆着他亲自校勘的《樊南文集》。史官沉吟：“李商隐陷牛李党争，仕途多舛，如何评说？”

“评说？” 柳仲郢指着文集里的《为柳仲郢谢上表》，“他替我写‘身为幕主，心是清客’，道尽文人幕僚的无奈。” 他忽然压低声音，“但你们别忘了，他在梓州写的《劝农文》，让剑南百姓多收了三成粮；在郑州写的《救灾疏》，救活了万余灾民。”

史官动容，笔锋一转：“李商隐，字义山，善骈文，工诗歌，虽辗转于牛李之间，然其文‘为时为事’，其诗‘深情绵邈’，柳仲郢赞其‘有经世之才，却困于党争之网’。”

暮色漫过史馆，柳仲郢摸着腰间的 “慎” 字佩饰，想起李商隐临终前的信：“大人护我如护雏鸟，晚生无以为报，唯有将这颗未冷的心，融入诗中。”

柳仲郢以吏治护李商隐之笔，李商隐以诗文言柳仲郢之德，二人虽处党争漩涡，却共同诠释了 “君子和而不同” 的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