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义山处士的晚唐心印

唐武宗会昌二年的长安城，秋雨把终南山染成青灰色。

李商隐攥着第三次落第的牒文，坐在朱雀门外的老槐树下，看雨水顺着牒文上 “文采过丽，不合时宜” 的批语往下淌。

有青衫老者拄着竹杖经过，杖头挂着半卷《庄子》，袖口沾着终南山的野菊香。

“后生可是商隐？” 老者在他身边坐下，声音像老琴断弦，“我观你眉间有文气，却带官星隐没。”

李商隐抬头，见老者鹤发童颜，眼中映着长安城的暮色，竟比自己手中的落第牒文还要清亮。

“老伯认得晚生？” 李商隐拱手，嗅到老者身上淡淡的松烟墨味。

老者笑了，从袖中掏出片梧桐叶，上面用焦墨写着他去年落第后写的《安定城楼》：“贾生年少虚垂泪，王粲春来更远游。”

笔迹苍劲如终南山石缝里的老松。

“好个‘永忆江湖归白发’，” 老者用竹杖轻点地面，“可惜你心中有江湖，眼中却总盯着朝堂。” 他忽然指向远处的终南山，“看见那座破庙吗？二十年前，刘禹锡被贬朗州，曾在庙墙上题‘沉舟侧畔千帆过’，如今墙倒了，诗句却跟着山风，飘到了长安城。”

李商隐愣住，想起自己三次科举，次次因牛李党争落第，想起父亲临终前说 “咱家世代儒学，不可坠了文风”。

老者站起身，将《庄子》塞进他怀里：“明日随我进山，教你认认终南的药草 —— 诗里若没这点烟火气，终究是纸上烟云。”

终南山的秋菊开得漫山遍野时，李商隐在李处士的草庐里学认黄芪。

老者蹲在药圃里，手指抚过带露的菊瓣：“商隐你看，菊花能入药，能酿酒，能傲霜，唯独不能学牡丹争春。” 他忽然抬头，看见李商隐袖中露出的骈文草稿，“令狐相公教你的骈文，是官场的牡丹；我教你的，是山间的野菊。”

“处士为何总劝我远离朝堂？” 李商隐捏着刚采的菊花，花瓣在掌心留下淡淡黄渍，“晚生并非贪恋官职，只是想……”

“想继武元衡、李德裕的遗志？” 李处士打断他，“武相被刺，李公被贬，牛李党争二十载，你可知朝堂如药炉，君臣似药材，火太急则焦，火太缓则废。” 他忽然指向草庐墙上的《李卫公贬崖州》诗稿，“你写‘空闻迁贾谊，不待相孙弘’，可知道贾谊若真为相，未必能活过三十岁？”

深夜，李商隐在油灯下整理药草，听见李处士在檐下抚琴，弹的是《广陵散》却改了调子，苍凉中带着松涛声。他摸着怀中的《庄子》，想起白天看见的场景：李处士为山民治病，分文不取，却让他们用诗换药 ——“一首好诗，抵得半两黄连”。

桂州的夜雨敲打着幕府的竹窗，李商隐对着令狐滈的书信冷笑，信中说 “党争未息，慎勿北归”。案头的《樊南甲集》刚刻好，墨香混着瘴气，让他想起终南山的野菊香。

有驿卒送来个布包，里面是李处士寄的菊花枕，附纸条：“岭南多瘴，菊能明目 —— 顺便告诉你，终南的老槐树又开花了。”

李商隐想起三年前在终南山，李处士教他辨别菊花种类：“黄菊入药，白菊入茶，野菊入诗。” 如今自己在郑亚幕府写骈文，替李党起草文书，却连给妻子王氏写信的时间都没有。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他提起笔，在《无题》诗稿上添了句：“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写罢苦笑，这灯红酒暖，终究是幕府的虚华，不是终南的菊香。

半月后，王氏病逝的消息传来，李商隐抱着李处士寄来的菊花枕痛哭。

枕中掉出片梧桐叶，正是当年初遇时老者写的《安定城楼》诗句，墨迹己淡，却比桂州的月光还要清亮。他明白，李处士寄来的不是菊花枕，是终南山的秋风，是要他记得，在党争的泥沼里，还有一片干净的菊圃。

郑州的冬雪积了三尺，李商隐躺在病榻上，看着李处士踩着积雪推门进来，竹杖上挂着新采的山药。

老者鬓角的白发比三年前更多，却仍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袖口绣着半朵残菊 —— 那是师母临终前绣的。

“商隐，” 李处士摸了摸他的额头，“还记得终南山上的破庙吗？刘禹锡的诗句被雨水冲掉一半，却被山民刻在了心里。” 他从袖中掏出本《李义山诗集》，“我把你这些年的诗都抄录了，连《无题》诗都没漏 —— 别学陶渊明把诗稿埋了，好诗要让世人看见。”

李商隐笑了，笑得像病榻前的残菊：“处士，晚生这辈子，写了太多‘庄生晓梦迷蝴蝶’，却终究没迷明白。” 他咳嗽起来，手紧紧攥住老者的手腕，“牛李党争还要持续多久？”

李处士望着窗外的雪，忽然说：“党争如冬雪，看似白茫茫一片，终究会化。你看这诗集，” 他拍了拍手中的稿本，“比任何党争都长久。当年刘禹锡的诗，不也在贬谪中传了下来？”

李商隐去世前七日，将李处士叫到床前，指着墙角的木箱：“里面是未完成的《锦瑟》注疏，还有给令狐相公的绝笔信。” 他摸着老者带来的菊花酒，酒香里带着终南山的气息，“处士，晚生有个请求 ——”

“我知道，” 李处士打断他，“你想让我把诗稿交给柳仲郢，刻成集子。” 他忽然从怀中掏出片金箔，上面刻着李商隐的《锦瑟》，“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你点头。”

李商隐笑了，闭上眼前最后一句：“处士，还记得终南山上的野菊吗？它们…… 应该开了吧？”

李处士握着他逐渐冰冷的手，想起初见时那个在老槐树下攥着落第牒文的少年，想起二十年来他在牛李党争中挣扎却从未放下的诗笔。他明白，李商隐的诗，就像终南山的野菊，在晚唐的寒冬里，用最后的香气，照亮了整个时代。

李商隐去世五年后，李处士抱着刻好的《李义山诗集》站在长安东市，看往来文人争相传阅。

书肆老板指着扉页的菊花纹：“这是终南山的野菊，刻书的柳大人说，李大人的诗，就像这菊花，能治文人的软骨病。”

老者笑了，摸着袖口的残菊绣纹，想起李商隐临终前的话。

有少年郎捧着诗集跑来：“老伯，这‘春蚕到死丝方尽’是什么意思？”

李处士蹲下，看见少年眼中映着长安城的阳光：“孩子，这说的是，好诗就像蚕丝，能织出最暖的衣，能缝补这乱世的裂痕。”

暮色漫过东市，李处士走向朱雀门，看见老槐树下有学子在吟诵李商隐的诗。他想起二十年前的秋雨，想起那个在终南山教他认菊花的少年，想起刘禹锡题在破庙墙上的诗句。

有些东西，终究不会被雨水冲掉，就像李商隐的诗，李处士的坚守，在晚唐的风雨中，成了最坚韧的菊，最清亮的月，永远开在后人的吟诵里，永远照在历史的长空中。

晚唐如夜，而义山之诗如烛，处士之守如灯，烛灯相映，终成千古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