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义山遗响的诗脉传承

会昌六年，桂州幕府。

唐武宗会昌六年的桂州，秋雨浸透了幕府的竹帘。

李商隐盯着案头的《桂州祭神文》，笔尖悬在"鬼伯驱人，雷车断轴"处，忽有驿卒递来家书，信封上是长子李嗣稚嫩的笔迹："父帅安好，京中槐树又落，儿己能背《樊南甲集》半卷。"

他摸着信末晕开的墨点，想起三年前离开长安时，九岁的李嗣抱着他的诗稿不肯松手，袖口还沾着母亲王氏临终前绣的并蒂莲纹。桂州的潮气钻进袖口，李商隐忽然咳嗽起来，案头的《北梦琐言》被风翻开，露出自己当年科举落第时写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那时他尚不知，这一辈子都要在牛李党争的夹缝里讨生活。

"大人，郑亚中丞请您过府议事。"书童的通报打断思绪。李商隐收好家书，摸了摸腰间的玉蝉佩——那是令狐楚临终前送的，此刻凉得像桂州的秋水。他忽然想起去年在徐州幕府，李党领袖李德裕被贬崖州，自己写《李卫公》诗"绛纱弟子音尘绝，鸾镜佳人旧会稀"，被牛党门生指为"附逆"，如今在这远离长安的桂州，依旧躲不开党争的阴影。

大中元年，长安崇义坊。

长安的桃花开得正盛，十六岁的李嗣攥着落第的牒文，站在崇义坊的巷口。他望着自家门楣上褪色的"李"字灯笼，想起父亲去年从桂州寄来的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此刻手中的牒文上，主考官令狐滈的批语"文章过丽，恐伤大雅"格外刺眼——因为父亲曾受牛党令狐楚之恩，又娶了李党王茂元之女，他的科举路从一开始就布满荆棘。

"嗣儿，回来了？"李商隐从书斋迎出，看见儿子攥紧的牒文角，心中一痛。他想起自己当年五次科举，西次落第，首到令狐楚亲自指点骈文，才得中进士。如今儿子承继自己的才学，却因党争再次被拒，命运的轮回像长安的城墙，兜兜转转都是困局。

"父亲，"李嗣忽然抬头，眼中有不甘的光，"他们说我的诗像您，是'獭祭鱼'的堆砌。"李商隐愣住，这是牛党攻击他用典繁密的话，不想竟落到儿子头上。他忽然笑了，拉着儿子走向庭院的老槐树："当年我学骈文，令狐相公教我'典如盐梅，贵乎调和'。嗣儿你看，槐树生花时满树素白，落叶时枝桠分明，各有其美。"

深夜，李商隐在灯下为儿子修改诗稿，看见李嗣模仿自己的《无题》写"青鸟殷勤为探看"，却在句尾添了"愿随秋风到天涯"。他忽然想起妻子王氏临终前的话："嗣儿像你，眼里有光，却缺了些烟火气。"笔锋一转，在诗稿旁注："诗贵情真，不在典繁。"

大中五年，郑州旅舍。

郑州的冬雪染白了旅舍的瓦当，李商隐躺在病榻上，看着李嗣为他煎药的背影。三十七岁的长子己能写一手好骈文，却因党争数次落选，如今只能陪自己在贬谪路上奔波。他摸着枕边的《李义山诗集》，想起去年在梓州幕府，柳仲郢劝他"放下笔，入幕府"，他却坚持要整理毕生诗作："我这一辈子，写了太多'夕阳无限好'，却终究是'近黄昏'。"

"父亲，喝药了。"李嗣端着药碗，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李商隐接过碗，忽然说："嗣儿，你记不记得，十岁那年在长安，我教你认'永贞革新'的碑刻？"李嗣点头，那时他不懂父亲为何对着残碑落泪，如今才知道，那是刘禹锡、柳宗元等先辈的理想，也是父亲一生想追却追不上的光。

"我写《甘露事变》诗，"李商隐忽然咳嗽起来，手紧紧攥住李嗣的手腕，"'紫云新苑移花处，不敢泥途污雪毫'，不是怕污了笔，是怕污了心。嗣儿，你记住——"他指向窗外的雪，"雪再洁，化了也是水，要润得土地，养得青苗。"

大中十二年，荥阳祖宅。

李商隐去世前一月，将李嗣叫到床前，递过用蜀锦包着的诗稿："这里面有《无题》诗三十首，《锦瑟》诗稿三改，还有给你母亲的祭文。"他摸着儿子手背的茧子，那是常年抄录诗稿磨出的，"别学我用典太多，要学白居易，让老妪能解。"

李嗣跪在床前，看着父亲日渐消瘦的面容，忽然想起去年在长安，看见令狐滈的门生焚烧父亲的诗稿，说"李诗误人，多写"。他握紧父亲的手："父亲，他们说您的诗'深婉不迫'，却不懂您写'庄生晓梦迷蝴蝶'，是迷这乱世啊。"

李商隐笑了，笑得像荥阳祖宅的老梅："乱世之中，能留一丝情，便是功德。嗣儿，我走后，你把诗稿藏好，等天下太平了，再拿出来——"他忽然剧烈咳嗽，手松开盘着的玉蝉佩，"记住，诗不是武器，是心灯。"

咸通元年，长安东市。

李商隐去世三年后，李嗣在长安东市看见书肆售卖《李义山诗集》，封面题"玉溪生诗，海内争传"。他摸着泛黄的纸页，看见自己整理的诗稿被润色过，却保留了父亲最爱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书肆老板见他驻足，笑道："客官可知，这诗集是郑亚中丞在桂州刻的，说李大人的诗'如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

李嗣笑了，眼中泛起泪光。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雪化润土"，如今看来，父亲的诗早己像春雪，融进了大唐的土地。他摸了摸袖中父亲的玉蝉佩，忽然明白，牛李党争终会过去，但那些被党争碾碎的诗心，却在后人的吟诵中获得了永生。

暮色漫过东市，李嗣抱着诗集走向崇义坊，看见街角的老槐树又落了花。他忽然想起父亲教他认碑刻的那个春日，想起病榻前的临终遗言，想起整理遗稿时发现的《哭刘蕡》诗稿，墨迹未干的"空闻迁贾谊，不待相孙弘"——原来父亲的悲，从来不是为自己，是为这乱世中所有不得志的灵魂。

据《旧唐书·李商隐传》载："商隐工诗，为文瑰迈奇古，辞难事隐。子嗣，能继其业，然终困于党争，遂绝意仕途，专事校勘。"观李氏父子，商隐以诗写心，嗣以心护诗，虽一生辗转于牛李之间，却始终守着文人的一脉诗魂。晚唐如夜，而义山之诗如烛，嗣之护稿如灯，烛灯相传，终成千古绝响。

长安的钟声依旧敲响，牛李党争早己烟消云散，但李商隐的诗，李嗣的坚守，却像他们手中的玉蝉佩，在历史的长河里，永远闪耀着温润的光。那是文人的傲骨，是父子的传承，是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都不曾熄灭的诗脉之火——在李商隐的笔下，在李嗣的稿中，在每个吟诵"此情可待成追忆"的瞬间，生生不息，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