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朝野肝胆的铁血之交

元和元年（806年）的朗州，秋雨把青石板路泡成了墨色。

刘禹锡趴在驿馆的破桌上，借着火油灯的微光修改《竹枝词》，忽有驿卒递来一封未署姓名的信，牛皮纸上盖着淮南节度使府的火漆印。

“梦得贤弟亲启：闻你在朗州推行‘区田法’受阻，老夫己让淮南盐商绕道朗州购粮，切记‘治民如织网，经纬需明’。”

墨迹未干，刘禹锡却认出是李绛的笔体。这位刚正不阿的御史中丞，去年还在朝堂上弹劾京兆尹李实“虚报灾情”，如今竟暗中给自己递来援手。

三日后，朗州粮价果然回落。

刘禹锡站在县衙门口，看着百姓扛着粮袋奔走相告，忽然对身旁的主簿说：“去准备笔墨，我要给李中丞写封谢信。”

“使君不可！”主簿慌忙阻拦，“李中丞因弹劾宦官，刚被贬为户部侍郎，此时与他往来，怕是要惹祸。”

刘禹锡冷笑：“祸事若能让百姓吃饱饭，刘某甘愿招惹。”提笔在信末写下：“昔年在长安，公于廷上痛斥‘羡余税’，某在台下暗赞‘真御史’；今日在朗州，公于幕后力挺‘区田法’，某于台前敢为‘出头鸟’。”

元和五年（810年）的政事堂，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李绛拍着刚收到的淮南塘报，怒斥盐铁使王播：“江淮盐价暴涨三成，百姓‘淡食’者逾十万，你这盐铁使是给百姓嘴里塞盐，还是塞刀？”

满朝皆惊，唯有李绛继续拍案：“某请陛下罢王播，启用朗州刘禹锡为盐铁转运判官，他在朗州写的《盐铁利弊疏》，比在座诸位的官话实在百倍。”

此言一出，宦官吐突承璀阴阳怪气：“李中丞如此推崇刘禹锡，莫不是结党？”

李绛转身首视吐突承璀：“若结党是为百姓谋盐，某愿结天下忠臣之党！”说罢掏出刘禹锡的《盐铁疏》，“诸位看看，‘盐税三分归民’，这才是治世良策，而非中饱私囊的‘羡余’！”

与此同时，朗州的刘禹锡收到吏部文书，看着“盐铁转运判官”的任命，忽然想起三年前李绛在贬谪信中写的“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他摸着案头的算筹，对前来道贺的主簿说：“收拾行李，这次要去长安城，把盐商的算盘砸个明白。”

元和九年（814年）的淮西战场，唐军大营的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李绛作为宣慰使，看着刘禹锡递来的《平蔡州策》，目光停在“断贼粮道，攻心为上”处：“梦得，你这策论比裴度元帅的军令还锋利。”

刘禹锡指着舆图上的汝水：“某己联络当地盐商，若断了蔡州的盐路，贼军必乱。”

李绛忽然压低声音：“吐突承璀的神策军迟迟不进，怕是想让淮西与朝廷两败俱伤。”

“那就让他们看看，”刘禹锡握紧拳头，“革新派的骨头，不是那么好啃的。”他掏出《伤我军》诗稿，“明日让士卒传唱，‘淮西贼，食我盐，焚我田，杀我民’，让天下人知道，此战非为帝王，为的是百姓。”

淮西平定后，李绛在庆功宴上举着刘禹锡的诗稿：“诸位看看，这不是文人酸诗，是讨贼檄文！当年永贞革新，有人说我们‘书生误国’，如今刘某用诗破贼，胜却十万大军。”

大和三年（829年）的洛阳，李绛的病榻前飘着浓浓的药香。刘禹锡从和州刺史任上赶来，见昔日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李绛，如今瘦得几乎陷进锦被，唯有眼睛还像当年那样锐利。

“梦得，”李绛指着案头的《刘禹锡集》，“老夫最喜欢这两句——‘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当年在朗州，你说我是‘铁御史’，如今看来，你才是真铁骨。”

刘禹锡握住李绛的手，触手一片冰凉：“公还记得吗？元和十年，您被贬为华州刺史，某在连州写《飞鸢操》骂那些‘鹰隼仪形蝼蚁心’的小人，有人劝我‘莫惹祸’，我却说‘李中丞敢在廷上骂贼，刘某敢在诗里骂贼’。”

李绛笑了，笑声里带着释然：“老夫这辈子，弹劾过三十七个贪官，举荐过十九个贤能，最得意的，便是举荐了你。你在和州修的‘和籴仓’，老夫让人画了图，呈给陛下时说‘刘禹锡治郡，胜我十倍’。”

夜色渐深，李绛忽然从枕边掏出个锦囊：“里面是老夫这些年弹劾贪官的证据，你收好了。若有朝一日重返朝堂，记得替老夫把这些蛀虫一一揪出。”

刘禹锡打开锦囊，见里面是三十三张写满罪证的羊皮纸，每张都有李绛的朱砂批注。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朗州驿馆收到的那封密信，想起李绛在政事堂为他据理力争的场景，忽然觉得，眼前的老人，不是病榻上的尚书，而是那个在朝堂上敢用身体挡住宦官仪仗的铁血御史。

洛城的钟声响起，刘禹锡看着李绛渐渐入睡，忽然明白，他与李绛的交情，早己超越了普通的同僚之谊。一个在明处，用弹劾的奏章做刀；一个在暗处，用讽刺的诗笔做盾。他们像两棵并肩而立的苍松，在中唐的风雨里，各自用不同的方式，守护着心中的正义。

当晨光透过窗棂照在李绛的银须上，刘禹锡悄悄起身，把《飞鸢操》的诗稿放在李绛枕边。诗里的“岂无雕与鹗，嗉中肉饱不肯搏”，是他们共同的心声——哪怕官场如战场，也要做那只敢搏恶鹰的鸢，为百姓搏来一片青天。

长安城的繁华早己远去，淮西的战火也己熄灭，但刘禹锡与李绛的故事，却像他们手中的笔与奏章，永远留在了史书里。一个用诗，一个用谏，共同书写了中唐士大夫的肝胆相照。他们的相遇，是铁血与诗心的碰撞，是朝堂与江湖的呼应，更是中国文人“苟利国家生死以”的最好诠释。

洛阳的秋风卷起落叶，刘禹锡望着病榻上的老友，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朗州写的《竹枝词》。那时的他们，一个在贬所推行新政，一个在朝堂力排众议，如今虽己暮年，却初心不改。也许，这就是最动人的友情，无关官职高低，只关心中是否装着百姓，肩上是否扛着道义。

当李绛在睡梦中露出微笑，刘禹锡知道，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就像淮西的淮河水，虽历经沧桑，却永远朝着大海的方向，奔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