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朝野双星的半生博弈

贞元九年（793年）的长安，新科进士的红榜前围满了人。

刘禹锡踮脚望去，自己的名字在第七位，旁边第三十位是李程，比他小两岁，出身博陵崔氏，衣饰华贵却无骄矜之气。

“刘兄可是中山刘禹锡？”李程拨开人群，手中折扇轻摇，“早闻兄台在淮南幕府治漕运，小弟在江西观察使府时，曾拜读过你的《屯田策》。”

刘禹锡转身，见李程生得面如冠玉，说话却带着几分谦和：“李兄过誉了，小弟不过纸上谈兵。倒是李兄的《贤良方正策》，力主‘节用爱人’，连考官都赞‘有宰相器’。”

两人相视而笑，谁也没想到，这一笑竟拉开了三十年的恩怨纠葛。

放榜后同游曲江池，李程指着池中锦鲤：“刘兄可知，这池中鱼看似自在，实则困于方圆。”

刘禹锡听出话中有话，却只笑道：“鱼困池沼，终有化龙之日。”

永贞元年（805年），刘禹锡因革新失败被贬朗州司马。

抵达时正值盛夏，朗州刺史李程早己候在城门口，官服一丝不苟，笑容却不达眼底：“梦得兄远道而来，辛苦了。朗州虽偏，却有武陵风光，可助兄台诗兴。”

刘禹锡看着李程身后整齐的甲士，知道这是下马威：“多谢李使君，刘某此来，是做官，不是游山。”

李程的治所设在沅水之畔，刘禹锡到任次日便要求查看户籍账册，却被主簿以“需使君批准”为由推脱。他径首闯入刺史府，见李程正在批阅公文，案头摆着《朗州赋税账》，赋税竟比朝廷额定高出两成。

“使君可知，”刘禹锡指着账册，“朗州百姓‘春采蕨，夏捕鱼’，赋税如此之重，如何度日？”

李程放下狼毫，语气淡淡：“朝廷要平淮西，赋税不加，兵饷从何而来？梦得兄当年在革新派，不也主张‘强兵’？”

“强兵需先安民！”刘禹锡拍案，“刘某请使君削减杂税，否则将实情写入《朗州风俗疏》，呈送御史台。”

李程抬头，眼中闪过冷光：“兄台别忘了，你是戴罪之身。”

此后三月，刘禹锡走遍朗州十三乡，发现李程暗中推行“均田法”，却被地方豪族篡改，百姓反而更苦。他深夜造访李程，掏出用树皮写的民情录：“使君的法是好法，却让奸吏钻了空子。刘某不才，愿助使君重订细则。”

李程盯着树皮上的字迹，忽然笑道：“早就听闻兄台‘诗豪’之名，没想到治民也有一手。也罢，明日随我去沅水大堤，看看如何根治水患。”

长庆元年（821年），李程拜相，刘禹锡刚从和州刺史任上回京，任主客郎中。

重逢于政事堂，李程己贵为中书侍郎，刘禹锡却仍穿着洗旧的青衫。

“梦得兄别来无恙？”李程递过一份《淮南盐税疏》，“当年在朗州，兄台说的‘盐税利民’，我写入了新政。”

刘禹锡接过疏文，见“盐价每斗不得超过五十文”的条款，想起当年在朗州与李程争论盐商勾结的场景：“使君这步棋，既堵了藩镇的嘴，又得了百姓的心。”

“兄台还是这么犀利，”李程叹气，“如今牛李党争正酣，兄台若肯投靠某一党，何至于在地方辗转二十年？”

“刘某此生，只投靠百姓。”刘禹锡首视李程，“当年在朗州，你我虽政见不同，却都想让百姓吃饱饭。如今你为相，当行大善，而非弄权。”

李程沉默片刻，忽然压低声音：“淮西节度使暗通宦官，欲阻挠盐税改革。兄台可敢写首《平淮西》，借乐府讽喻时事？”

“有何不敢？”刘禹锡大笑，“刘某这就写‘淮西有贼如虎狼，食我百姓膏与血’，看他们如何反应。”

开成三年（838年）的洛阳，李程致仕后住在履道坊，常邀刘禹锡饮酒。

两人坐在池边，看锦鲤戏水，恍若回到三十年前的曲江池。

“梦得兄，”李程指着石桌上的《刘禹锡集》，“当年在朗州，我故意刁难你，其实是想磨磨你的棱角。”

刘禹锡呷了口酒：“我早该明白，你那‘苛税’背后，是与藩镇的周旋。若不是你暗中支持，刘某的‘减赋令’哪能推行？”

李程叹气：“官场如棋局，有时候不得不下些‘臭棋’。但看到兄台的诗传遍天下，让百姓知道有人为他们说话，便觉得这盘棋没白下。”

“你我终究不同，”刘禹锡望着远处的香山，“你是务实的棋手，我是偏执的棋子。但终究，都在为这盘棋努力。”

李程忽然从袖中掏出个锦囊：“这是当年在朗州，百姓偷偷塞给我的‘平安符’，如今物归原主。他们不知道，真正护着朗州的，是你写的《防水患疏》。”

刘禹锡接过锦囊，里面是片干枯的蕨叶，想起朗州百姓充饥的模样：“当年你我在沅水大堤吵架，说‘治水如治心’，如今才懂，治心更难。”

暮色渐浓，李程忽然指着天上的双星：“你看，那是参商二星，此出彼没，永不相见。可世人不知道，它们其实同属猎户座，彼此辉映。”

刘禹锡大笑，笑声惊飞了池边宿鸟。

刘禹锡明白，自己与李程，一个如剑，一个如秤，看似对立，却共同称量着中唐的民生重量。就像沅水的水与岸，相争相济，最终都流向了同一个大海。

长安的月光依旧，朗州的沅水长流。

那些在贬所的争执、在朝堂的默契、在晚年的和解，不过是时光长河里的一朵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