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文坛双老的暮年知己

开元十九年的惊蛰，长安太学的泮池边飘着细雪。

萧昕攥着刚抄完的《汉书?艺文志》，正要找博士答疑，忽见廊下有人对着残雪堆石出神，青衫上落着几片白梅 —— 此人正是名动天下的王维。

"这位郎君可是在构思诗句？" 萧昕忍不住开口，"昔谢灵运 ' 池塘生春草 ' 得于梦中，不知您眼前残雪能化出什么妙句？"

王维转身，见说话的书生年约二十，眉目清朗如松，手中卷着班固的《艺文志》，袖口还别着支自制的竹笔。"小友倒像个考据派，" 他笑道，"我在看这雪堆石的纹路，倒像《禹贡》里记载的兖州水脉图。"

萧昕眼睛一亮："原来您也精研地理？我正困惑《汉书》中 ' 泾水出泾阳 ' 的具体走向......" 话未说完，己从袖中掏出自制的关中水系图。

王维接过，见上面用朱笔标着泾河、渭水的交汇点，旁边注着 "郦道元《水经注》有误"，不禁挑眉："小友年纪轻轻，倒有敢于质疑前贤的胆子。"

两人就在泮池边聊了整整半日，从《山海经》的荒诞地理谈到张僧繇的山水皴法。

萧昕发现，这位名满天下的诗人竟对典籍考据也颇有心得，说起《周礼》中的 "保章氏" 一职，眼中神采比雪光更亮。

"明日我带《水经注》善本去平康坊拜访，" 王维临走前留下地址，"你这竹笔虽陋，却比那些金玉笔更见匠心 —— 就像班固写《艺文志》，贵在求真。"

这是萧昕第一次遇见王维。那时的他尚不知，这个袖口沾着墨渍的诗人，会在西十年后成为他最懂的知己。

天宝十一载，萧昕任左拾遗，王维任给事中，两人同朝为官，却很少在朝堂上交谈。

萧昕看不惯李林甫专权，每次谏言必引经据典，气得李林甫骂他 "酸儒不懂变通"。

王维则常称病缺席朝会，躲在官邸画《辋川图》。

萧昕路过时，总要隔着屏风喊一嗓子："右丞又在画山水？不如把李林甫的丑态画成《奸臣图》，更得民心！"

某夜，暴雨。

萧昕冒雨来找王维，见他正在灯下校勘《维摩诘经》，案头摆着新写的《酬张少府》："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好个 ' 万事不关心 '！" 萧昕甩着湿头发大笑，"你这是学东方朔大隐于朝？我刚从御史台来，看见李林甫的爪牙在改《起居注》，你就真能安心画你的山？"

王维放下朱笔，望着窗外的雨幕："萧兄可知，当年王充写《论衡》，用三十年辨伪存真。如今我校勘佛经，也是在乱麻中理出一丝真意。"

王维指着墙上的《江山雪霁图》，"有些事，急不得。"

萧昕忽然明白，这个看似避世的诗人，实则在用另一种方式与乱象对抗 —— 就像他画中的留白，看似空无一物，却是为了让真正的山水显影。

天宝十五载，安禄山叛军入城时，萧昕正在国子监整理典籍。

萧昕看着叛军焚烧藏书，竟冲上去用身体护住《春秋左氏传》善本，被一刀砍在肩上。

奄奄一息时，忽有叛军头目喊停："这是萧博士！大燕皇帝说了，要留着活口修史书。"

与此同时，王维被叛军押往洛阳，路过朱雀街时，看见街角躺着具尸体，怀里抱着半卷烧剩的典籍 —— 正是萧昕常带的《艺文志》抄本。

王维想起萧昕说过的 "典籍乃文明之骨"，此刻终于懂了这个考据派书生的偏执。

洛阳菩提寺的地牢里，王维收到萧昕托人带来的纸条，上面用米汤写着："凝碧池诗己传至灵武，郭大帅军中争相传抄。"

王维摸着纸条上的暗纹，知道这是萧昕用《齐民要术》里的密写术，不禁苦笑：这个平日只会钻故纸堆的书生，竟在乱世中炼成了情报高手。

至德二载，长安收复。

萧昕拖着伤腿来拜访王维，见他正在修补被叛军撕毁的《辋川图》，用金线细细缝合画中断裂的溪水。

"右丞这是在缝补山河啊，" 萧昕摸着腰间的玉珏 —— 那是肃宗赐的 "护书令"，"我刚从史馆来，他们要删改安禄山之乱前的起居注，你说，史书真能被人随意涂抹吗？"

王维放下金错刀，看着萧昕额间的刀疤："当年刘向校书天禄阁，遭王莽追杀，却护下了半卷《尚书》。萧兄今日护书，便是在给后人留一面镜子。"

王维从匣中取出《凝碧池》诗稿，"你看这烟熏的痕迹，反让 ' 野烟 ' 二字更有深意 —— 乱世中的真，总要带点伤痕。"

两人相对而坐，一个补画，一个校史，窗外的长安正在重建，就像他们手中的典籍与画卷，虽遭蹂躏，却终将复原。

大历年间，王维退居辋川，萧昕却愈发忙碌，先是任礼部尚书，后又兼修国史。

每逢休沐，萧昕必乘舟来辋川，带着新刻的《经典释文》，非要拉着王维辩上几个时辰。

"右丞你看，" 萧昕抖开新得的《说文解字》残卷，"这个 ' 诗' 字，许慎解为 ' 志也 '，可你写 ' 空山新雨后 '，却让 ' 志' 化在了山水里，这算不算对许慎的背叛？"

王维笑着往他茶盏里添了片新采的菊瓣："许慎若在，见了辋川的明月，怕是要给 ' 诗' 字另加一解 ——' 志者，山水之回响也 '。"

王维指着正在给弟子们授课的竹亭，"你看那些孩子，读你的《春秋》注疏时，眼里有光，这便是典籍的魂。"

萧昕想起西十年前的太学泮池，那个教他看雪堆石纹路的诗人，如今己成为山水间的活典籍。他明白，王维的诗画与自己的考据，原是文明的一体两面：一个在具象中见大道，一个在故纸中寻真章。

大历六年，王维病重，遣人急召萧昕。

萧昕赶到辋川时，只见老友躺在竹床上，枕边放着《王右丞集》草稿，许多诗稿边缘都有萧昕当年的批注。

"萧兄，" 王维握着他的手，指尖瘦得像竹枝，"我这辈子，诗画是皮，考据是骨，多亏你这根硬骨头，让我的皮有了支撑。"

王维指着案头未完成的《山水诀》，"烦请你替我校订，莫让后人误读了 ' 墨分五色 ' 的真意。"

萧昕点头，忽又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块碎玉："还记得天宝三年，你在平康坊弄丢的那块蓝田玉吗？我找了三十年，去年在长安旧货摊见到，原来被人磨成了笔搁。"

王维看着那块带着划痕的玉，忽然笑了："磨损处倒像辋川的溪石，这才是真正的 ' 大巧若拙 '。"

三个月后，王维病逝。

萧昕亲自为王维撰写碑铭，在《王右丞集序》中写道："公之诗，如蓝田之玉，初看温润，细品则见山河气象；公之画，若太学之碑，看似古拙，实则藏千秋文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