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老夫子与小诗豪的忘年交

贞元六年的长安，春风卷着柳絮往人脖子里钻。十六岁的刘禹锡抱着诗稿在朱雀街叫卖，破草帽压得低低的，生怕被人看出是个毛头小子。忽然，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按住他的肩膀：“小子，卖的什么？”

抬头一看，竟是个穿着旧儒衫的老头，胡子拉碴却眼神犀利，腰间挂着个酒葫芦，上面刻着 “顾况” 二字。刘禹锡心里一惊 —— 这不是写出 “锄禾日当午” 的顾况吗？

“晚生刘禹锡，卖诗换酒钱。” 他赶紧递上诗稿，手心全是汗。

顾况翻着诗稿，忽然笑出了声：“‘竹马踉蹡冲淖去，纸鸢跋扈挟风鸣’—— 小子，你这诗里的‘跋扈’二字，不怕被官府抓去打板子？”

刘禹锡梗着脖子道：“晚生觉得，纸鸢就得跋扈，不然怎么飞得高？”

顾况挑眉，又翻到《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当年某写‘冬青树上挂凌霄’，被人骂了三年，你倒比某还敢写。”

刘禹锡见对方语气松动，趁热打铁道：“晚生听说大人曾在李白墓前题诗‘悲歌痛哭垂泪’，可知晚辈这诗里的‘胜春朝’，不是狂妄，是想给这压抑的世道添把火。”

顾况忽然收起笑容，盯着刘禹锡的眼睛：“小子，跟我去‘醉仙居’，某请你喝酒。”

这一老一少在酒肆里从正午喝到黄昏，顾况拍着桌子大喊：“刘禹锡！从今天起，你就是某的关门弟子！记住了，写诗如做人，要像辣椒一样够味，不能学那些酸儒的豆腐脑！”

贞元九年，刘禹锡考中进士，在太学里做校书郎。顾况常来溜达，每次都拎着酒葫芦，把太学当成了自家茶馆。

“梦得，” 顾况晃着酒葫芦，“某昨天在西市看见个卖炭翁，脸黑得像锅底，你该把他写进诗里。”

刘禹锡正在校勘《诗经》，头也不抬：“晚生正想写《卖炭翁》，可太学里的老先生说，这种‘市井俗事’不该入诗。”

顾况 “啪” 地把葫芦摔在桌上：“放他娘的狗屁！当年《诗经》里的‘伐檀’‘硕鼠’，不都是市井俗事？你听好了 ——” 他突然拉高嗓门，用秦腔调子念道，“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满屋子书生都抬头看过来，刘禹锡又好气又好笑：“大人，这儿是太学，不是勾栏瓦舍。”

顾况却掏出把瓜子：“太学怎么了？某偏要在这‘高雅之地’说‘低俗之事’。梦得你记住，真正的好诗，不是写给老爷们看的，是写给卖炭翁、织锦女、戍边卒看的。” 他忽然压低声音，“某听说你在搞什么‘革新诗风’，这就对了！当年某写‘田家衣食无厚薄，不见县门身即乐’，被权贵骂作‘村夫’，可老百姓却抄了贴在灶台边。”

刘禹锡望着顾况胡子上的瓜子皮，忽然明白，这老愤青看似疯癫，实则心里装着天下苍生。他收起《诗经》，掏出空白诗稿：“大人，晚生想好了，《卖炭翁》就从‘满面尘灰烟火色’写起。”

顾况拍着桌子大笑：“这才是某的徒弟！走，去西市找卖炭翁喝酒，他比太学先生懂诗！”

永贞元年，刘禹锡卷入革新风暴时，顾况己经退休，在茅山修道。但老愤青的耳朵比兔子还灵，听说徒儿在长安搞 “废宫市”“夺宦权”，立刻收拾行李往城里赶。

“梦得！” 顾况拄着拐杖冲进翰林院，“某听说你要夺神策军的权？你当那是你家后院的枣树？”

刘禹锡正在起草《天论》，抬头看见顾况满头白发，心里一酸：“大人，如今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晚生若不拼一把，大唐就真完了。”

顾况把拐杖往地上一戳：“拼也要有个拼法！当年某弹劾盐铁使，是拿着账本去的，你倒好，空手套白狼？” 他从怀里掏出本《神策军粮草册》，“某在茅山算过，神策军每年吃掉国库三成粮食，你要夺兵权，先得把粮草抓在手里！”

刘禹锡翻开账册，见里面用红笔圈满了 “克扣”“虚报”，忽然想起顾况教他 “写诗要抓细节” 的话：“大人，晚生明白了，革新就像写诗，得先把‘细节’磨锋利了。”

顾况满意地点头：“这就对了！某还帮你打听了，俱文珍那老阉货爱收古董，你可以 ——” 他忽然压低声音，“用‘声东击西’之计，先送他一幅假画，再派人查他的粮草库。”

刘禹锡望着顾况眼中的精光，忽然觉得，这老愤青哪里是来劝架的，分明是来支招的。他握紧顾况的手：“大人，晚生若有不测 ——”

“少废话！” 顾况甩开他的手，“你当某是来哭丧的？某告诉你，当年某在安史之乱里捡回三条命，比你会折腾。记住了，革新如写诗，要‘起承转合’，不能一竿子捅到底！”

永贞革新失败后，刘禹锡被贬朗州，顾况则在茅山病重。但这老愤青偏不信邪，让人用竹筐抬着他，从茅山一路颠簸到荆州，只为送徒儿最后一程。

“梦得，” 顾况躺在竹筐里，抓着刘禹锡的手，“某给你带了件礼物 ——” 他颤巍巍地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辣椒和一本《华阳集》，“辣椒能驱瘴气，诗集里有某新写的《谴疟鬼》，你拿去念，比符咒管用。”

刘禹锡摸着布包上的针脚，知道这是顾况瞎了一只眼后缝的：“大人，您何苦……”

顾况却笑了：“某这辈子，教出你这么个徒弟，值了！记住，贬谪不是坏事，当年某被贬饶州，才写出‘县丞比鸡小，一州三百家’的妙句。你去朗州，正好写写蛮族的‘竹枝词’，说不定能开创个新诗派。”

刘禹锡望着顾况苍老的面容，忽然想起初次见面时那个在酒肆拍桌子的老愤青。他点点头，从怀里掏出《竹枝词》草稿：“大人，晚生己写了‘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您给掌掌眼？”

顾况摸着纸页，忽然老泪纵横：“好！好个‘东边日出西边雨’！某就知道，你这把火，烧不死！”

元和元年，顾况在茅山去世，临终前让人把自己的诗稿埋在刘禹锡贬所的方向。刘禹锡在朗州收到消息时，正在教蛮族孩子读《顾况诗集》，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秦腔调子的 “锄禾日当午”—— 原来是孩子们在唱顾况的诗。

“老夫子，您看，” 刘禹锡对着茅山方向拱手，“您的诗，晚生替您传遍了朗州。”

后来，刘禹锡在《子刘子自传》里专门写了顾况：“某之诗胆，得之于顾公；某之诗心，悟之于民间。” 而顾况的《华阳集》里，夹着刘禹锡的《秋词》草稿，上面有老愤青的批注：“此子必成大器，惜某不能见其‘晴空一鹤’也。”

长安的柳絮还在飞，朱雀街的酒肆还在开，但再也没有那个拎着酒葫芦的老愤青，和那个抱着诗稿的小诗豪。不过没关系，每当读到 “千淘万漉虽辛苦”，便能看见刘禹锡在朗州的竹屋里研磨；每当想起 “谁知盘中餐”，也会记起顾况在太学里拍桌子的模样 —— 这大概就是诗坛最好的传承：老夫子点燃火种，小诗豪让它燎原，而我们后人，至今还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辛辣与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