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蝼蚁

两家同住在甜井巷子，彼此相隔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骡车便稳稳停在了布政使司府外。

武大郎熟练地勒住缰绳，让骡车停稳。李铁蛋利落地跳下车，放轻脚步走到角门前，屈起手指，轻轻叩响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吱呀”一声，角门打开，崔嬷嬷举着灯笼迎了出来，瞥见车上的冰桶时眼睛一亮："来得正好！老夫人等着消暑呢！"

崔嬷嬷举着灯笼绕着骡车转了一圈，对着门里低喊道：“顺子、阿福！快些出来搭把手！”

话音刚落，两个小厮便小跑着奔了出来，待看到车上垒得齐整的冰桶时，眼睛瞪得溜圆。

“我的乖乖，这么多冰！”顺子搓着手就要上前搬，崔嬷嬷一把拦住：“仔细些！用棉布裹着桶身搬，别磕着碰着了，老夫人正等着用呢！”

几人互相搭把手，七手八脚将冰桶搬进府内时，穿过游廊的风裹着荷香扑面而来，吹得人精神一振。

绕过月亮门，一座灯火通明的花厅出现在眼前，鎏金兽首衔环的铜香炉里，龙涎香正袅袅升腾。

湘妃竹榻上，老夫人银丝如雪，半倚着织锦软垫，腕间翡翠镯子轻晃。

瞥见厅前西人局促不安的模样，她唇角漾开一抹温和笑意，在粉衣小婢搀扶下缓缓坐首，朝众人招了招手：“快些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林月余光扫过身旁紧张到呆若木鸡的三人，默默的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轻提裙摆款步上前，盈盈一福：“老夫人福寿安康，金安永享。”

老夫人枯瘦却温热的手突然覆了上来，带着沉香木佛珠的凉意。林月抬眼时，正对上老夫人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像穿透薄雾的鹰隼。

"到底是王使司府上教养出来的。"苍老嗓音裹着赞赏，却让她后颈泛起细密冷汗，"这气度，寻常世家小姐都比不得。

话音未落，那目光己转向陈婶子布满沟壑的手掌："难为你把潘小娘子照顾得如此周到。"

陈婶子猛然跪倒，诺诺道："老婆子不敢贪功，是小娘子肯照应......”

"都好。"老夫人抬手打断，笑意里藏着三分威严，"别动不动就跪，我又不是官家。"

她忽而转向李铁蛋，布满褐斑的手指轻点："难怪老班头看中你当女婿，是个伶俐能干的。"

李铁盆惊得瞪圆双眼，喉结上下滚动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老夫人似笑非笑掠过李铁蛋怔忡的面容，枯槁手指无意识着茶盏边沿，忽而将目光投向武大郎，浑浊眼底泛起怜悯的涟漪："可惜了！"

这一声叹息裹挟着岁月沉淀的意味，在寂静的厅堂里荡开细微回响。

粉衣小婢跪行上前，捧起描金茶盏时流苏轻晃。老夫人啜饮凉茶的动作优雅从容，茶汤入口的瞬间，她终于悠悠开口：

"你那兄弟武松，确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只是行事太过火急莽撞。"

她放下茶盏："如今清河县那桩纠葛，当事人尚安好于世，且让他回来吧。”

武大郎喉头滚动着难以言喻的情绪，圆睁的双目写满震惊，转瞬便如捣蒜般叩首——咚咚作响，额头很快渗出暗红血痕。

老夫人微微一笑，抬手示意，两名小厮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半搀半架将他扶起。

"李娘子的冤屈..."老夫人忽而顿住，苍老面庞笼上阴霾，"只是如今那刘举人风头正盛，此事且先放一放吧。"

话音未落，李铁蛋的眼眶己然泛红。他咬着下唇，重重磕下一个响头，额角撞在砖石上的闷响刺痛众人耳膜。

蓝衣小厮眼疾手快将他搀起时，他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老夫人每句话都像精准落子，将他们西人的底细摊在明处。林月只觉得脊背发凉，寒意顺着尾椎骨一路攀至后颈。

"硝石制冰的法子确实别出心裁，难为你们还能惦记着我这个老太婆。"她忽而抬眼，目光扫过林月骤然绷紧的肩线，"既费了心思，自然该赏。"

果然，所有的小动作，所有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谎言，在绝对实力面前都变成了孩童闹剧。

不等她有所反应，那老人便漫不经心地换了话题："十车糙米己送去了，能多救些百姓也是好的。"

"老夫人慈悲！"林月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砸在地面。

不跪不行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说明啥？说明人家把他们西人查了个掉底儿，没准夜里说的啥梦话，他们都知道了。

紧接着，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闷响，陈婶子、李铁蛋、武大郎慌乱的跪倒在地，同她一样趴伏在地，不敢抬头。

林月盯着地板纹路，只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裳，在老人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茶香氤氲间，她忽然明白，自己所谓的筹谋，在真正的权贵面前，不过是蝼蚁撼树般可笑。

老夫人对几人的态度很是满意，她笑得眉眼弯弯，声线却透着上位者的威严："不过是略尽些心意，当不得你们这样，都起来吧。"

说完，朝一个青衣小婢使了个眼色，那小婢屈膝退下，不一会儿便抱了个红色小匣子走了进来，老夫人冲她微微颔首。

她上前一步，将红木匣子冲着西人打了开来，只见里头整整齐齐的码着十锭五两重的银元宝，另有两支赤金如意钗。

铁蛋看得首咽口水，武大郎攥着围裙的手指关节发白，陈婶子慌忙要跪，却被身旁的蓝衣小婢一把扶住。

老夫人拿起两只赤金如意钗，一左一右的别在林月发间：“这钗子是我年轻的时候打的，如今你戴上倒比我那个时候还俊。”

林月屈膝：“谢老夫人夸奖，民女惶恐。”

“惶恐？”她苍老的手指轻抚过林月细柔的乌发，忽然轻笑出声：“这硝石制冰的法子，倒是个稀罕的。”

“如此精妙之法，若只在市井流传，岂不可惜？待得秋闱之后，便让我儿将此术著成折子，呈给陛下御览，造福天下百姓。”

她话音才落，厅内气氛陡然凝滞，林月浑身血液瞬间凝固，这是明明白白告诉他们——“硝石制冰法”出自布政使司府，都老实点，闭紧嘴巴，别漏了不该漏的风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