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阴影中的微光（4）

她悄悄起身，赤脚踩在冰冷而粗糙的木地板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向楼下潜去。

楼梯依旧发出压抑的吱呀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弦上。她屏住呼吸，指尖滑过冰凉光滑的扶手，悄然拨开厚重的布帘，探身进入一楼诊所浓重的阴影里。

一股淡淡的、辛辣的烟草味混合着消毒水和金属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与此同时，一阵低沉婉转的钢琴旋律，从工作坊的方向传来。

她循着声音和微光望去，只见工作坊区域的角落，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投下昏黄的光圈，勉强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勾勒出一个背对着她、微微佝偻的孤独身影。

是他。雷诺医生坐在工作台前的旧椅子上，不像白天那样紧绷，肩膀似乎垮塌了一些。更让她惊讶的是，他的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猩红的火星在昏暗中忽明忽暗，烟雾缭绕上升，模糊了他苍白的侧脸轮廓。

他居然抽烟！露西立刻想到，白天她在这里忙活了一整天，他却连烟盒都没掏出来过，更别提在她面前点燃。是刻意回避？还是……顾虑？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跳，感觉更加捉摸不透。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的到来毫无察觉。与周围破旧物品相比显得格格不入，那台型号老旧、却被保养得表面锃亮的播放器，正执着地淌出那段哀伤而温柔的钢琴曲，旋律缓慢，像在抚摸一道道陈年的伤口。

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他面前弥散，然后将烟放在旁边的简易烟灰缸边缘，拿起一块微湿的软布。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窗台上那盆看起来奄奄一息的小植物。指尖拂过干枯卷曲的叶片，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眼神专注而……温柔？

露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天那个能用眼神冻结空气的男人，此刻竟流露出这样的神情。这奇异的画面让她躲在黑暗中，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生怕惊扰了这不该存在的片刻温情。

擦完最后一滴水珠，他放下湿布，静坐了片刻，将烟蒂捻熄在烟灰缸里。然后他伸手探向腰间，动作流畅地抽出一把手枪。

刚才擦拭植物时那近乎舒缓的节奏瞬间消失了。他拿起枪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仿佛这冰冷的金属才是他身体更自然的延伸。这样的反差下，露西藏在阴影里的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

她认得这把枪的轮廓——宪法军工“自由”，街头随处可见，但在他手中却显得截然不同，枪身磨损的银灰，加长的消音器，小巧的光瞄，都诉说着它经历的故事。

他熟练地卸下弹匣，黄澄澄的子弹被一颗颗推出，在桌面上排成一列，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他拿起一块浸满油污的布，开始擦拭枪械的每一个部件。“咔哒”、“咔哒”——机件分解和擦拭的声音取代了刚才轻柔的布料摩擦声，冰冷而规律。

他的眼神也变了，不再是望着植物时的那种放空或柔和，而是变得锐利、专注，像鹰隼锁定猎物，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外科手术，带着一种常年与暴力为邻的、深入骨髓的漠然。

露西的呼吸不由得放得更轻，几乎停滞。她的目光从那盆孤零零的植物移到那把被拆解、擦拭、又重新组合的武器上，又移回医生那张被灯光勾勒出冷硬线条的侧脸。

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像是在努力理解一个极其复杂的程序代码，却只看到一堆相互矛盾的指令。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仿佛诊所里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度，尽管空气依旧闷热。她甚至无意识地向后挪了一小步，脚跟轻轻蹭过地面，试图离那片被枪油和死亡气息笼罩的光晕更远一些。

然而就是这一小步，她的脚后跟踢到了一颗不知何时滚落在地的金属螺丝。“叮铃！”一声刺耳的脆响，在万籁俱寂的诊所里炸开！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他擦枪的动作骤然停止。

眨眼间，黑黢黢的枪口己然指向露西，仿佛刚刚被保养的不是这把手枪。

他的身体绷紧，脊背挺首如标枪，那双在灯下显得幽深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野兽般的警惕和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

露西瞬间僵在原地，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爬升。

灯光勾勒出她略显单薄的身影。医生的目光在她脸上凝固了一瞬，那凛冽的杀意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疲惫和不耐的复杂神色。

他慢慢放下枪口，皱眉低斥：“半夜不睡觉，又跑下来做什么？”语气依旧冷硬，却似乎比昨晚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冰冷。

露西强压下狂跳的心脏，咽了口唾沫，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镇定些：“…睡不着，下来…随便看看。”

他哼了一声，重新低下头擦枪，不再看她，“看够了就滚回去睡觉，别在这儿碍事。”他手上的动作似乎比刚才慢了半拍，像是在刻意忽视她的存在。那哀伤的钢琴曲依旧在空气中盘旋，如泣如诉。

露西没有立刻离开。她的目光在那盆被精心照料的植物、那把被冷酷保养的枪、还有那台播放着悲伤旋律的旧机器之间逡巡。她试探着，问出了那个盘旋己久的问题：“这音乐……你好像很喜欢？”

擦拭枪管的动作停顿了足足几秒。他没有抬头，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发出，带着一种被压抑的沙哑：“……以前有人喜欢。”

露西的心猛地一沉。“有人”？是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吗？还是那个孩子？她还想再问，但医生己经抬起头，那一眼冷得像冰锥，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话语：“问完了？上楼。”

她不甘心地撇了撇嘴，最终还是沉默地转身，一步步走回楼梯。黑暗重新将她吞噬，但她的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