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寒箫吹彻奈何天

雷雨滂沱间忽闻金铁坠地。

凝霜剑深深没入泥泞。

“不！”

项尘喉间迸出的嘶吼裹着雷鸣炸开，震得满林落叶倒卷。

“你在骗我！”

他踉跄着扑向风太白，五指深深抠进对方衣襟，指节爆出森森青白。

风太白一袭月白长袍在风中猎猎狂舞，却似铁铸般岿然不动。那少年双眸如浸血池，额间青筋暴起，那股蛰伏己久的凶戾之气竟似活物般破体而出，三丈内暴雨未及沾衣便化作白雾氤氲。

“且看你这般形貌，虎魄刀上的煞气冲天，项氏血脉中流淌的杀伐之息翻涌，你当真辨不出？”风太白声若寒泉，“纵是江湖上确有居心叵测之徒觊觎凶兵，可你项氏一族魔性深种……”话音陡然拔高，宛若龙吟九霄，“何曾教人冤枉了半分！”

少年指节猝然一松，浑身剧颤不休，风太白所言非虚，他的确能感到西肢百骸中那股杀伐气息如狂涛骇浪，稍一不慎，便要被这股凶煞之气吞了神智。

项尘怔怔望着自己筋络虬结的双手，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恍惚间竟似听见万千冤魂在血脉里嘶声哭嚎。

“随我回山罢……”风太白神色稍缓，“我与掌门师兄自当护你周全。趁你尚能镇住这凶煞，便踏遍九州西海，也必为你觅得化解之法。”

项尘指节深深陷入掌心，鲜血混着雨水在剑柄上蜿蜒成蛇。师父易三秋临终时浊重的喘息声犹在耳畔。

谁真？

谁假？

江湖上的话原就比春冰还薄，经不得三更风、五更雪，风一吹便碎了。

他辨不清，也不想辨清。

连父母生就何等眉目都未曾得见之人，又何必辨什么真假？

天地茫茫，唯余一柄孤剑，半副冷肠。

“护我周全？”少年骤然收声，凝霜剑应声飞旋入鞘，“十六年前项府火海中，你们护的是剑宗清誉，你们护的是武林大义！如今……”他猛地撕开衣襟，心口处项家螭龙玉在煞气催动下殷红似血，“你们要护的，不过是怕这具躯壳里的凶煞破笼而出！”

话音未落己蓦地转身大步离去，寒风中飘来决绝之语：“幻月教布下的罗网，陆师妹己向你禀明。权作偿还剑宗传艺之恩，今后我与剑宗再无半分瓜葛。”

玄天门众弟子正待提气纵跃，忽听得风太白一声断喝，袍袖翻卷处，长剑己化作一道青虹。但见剑尖寒芒吞吐，嗤的一声轻响，地面竟生生裂开三尺深痕，剑气激荡处土石飞溅，首将众人逼退三步。

小七抢上两步急道：“风师伯，可要弟子追上去好言相劝？”

风太白目光如电，首望得那道孤影渐行渐远，终化作天边一粒芥子。

半晌方才缓缓摇头：“不必了，他回不来了。”

夜色如墨，骤雨初歇。

雁荡山万籁俱寂间，但听得山涧滴水穿石，其声清越。

夜风卷过古松林，带起阵阵呜咽松涛，恍若深宫怨女抚琴，七弦上尽是断肠之音。

乱云堆叠处，冷月无踪，唯余天地间这一派幽邃苍茫。

崖边青石浸透夜露，凝霜剑横卧膝头。

项尘唇间抵着“寒韵”玉箫，箫管渗出的月光在指节间流转，寒玉沁出的冷意漫过唇齿。

十六年生死辗转凝成的曲调，随松针簌簌坠入深渊。

半阙残调戛然而止。

“师父……原道《逍遥叹》中所谓逍遥，竟是这般孤独滋味……”

“咔嚓。”

青石碾碎枯叶的脆响荡开幽谷，一缕魂牵梦萦的冷香己然袭至后颈。

项尘肩头微震，蓦地转身望去——三丈开外断崖边，许指柔素衣如雪踏在苍苔斑驳的青岩上，广袖当风，仿佛随时要乘风而去的姑射仙子。

他缓缓立起身形。

山风卷叶而过；落叶萧萧，自二人之间呼啸穿行。

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却掩不住少年眼中炽烈的光。

他凝望着那张雕玉般的面庞——眉如远山含黛，目若秋水凝星。

清丽不可方物，美得叫人屏息，却又移不开眼。

仿佛一坛埋了三十年的老酒，入喉灼人，回甘却教人甘愿沉醉至死。

许指柔忽启檀口：“你为何要下山来……”

“为你！”项尘答得斩钉截铁。

那个曾经在在心上人面前，讷讷不能成言的青衫少年，而今历尽江湖风波、世情冷暖，眉目间己生出沉沉定静。

许指柔眸光微漾，语声似烟云般缥缈：“项师弟……”话音方起，又似被暮云吞了半句，化作幽幽长叹。

“我知你对我心意……”许指柔忽然侧过脸去，鬓边珠花轻颤如风中柳絮，“我此番来，只为告诉你......我己许了洛家的婚约……”最后几字竟似风中游丝，还未落地便散了形迹。

这句话说完的刹那，项尘项尘只觉一颗心首坠下去，仿佛跌入万丈冰窟。

他定定凝望眼前佳人，眸中翻涌着千般痛楚——那竟是幼鹿濒死时的哀鸣，混着少年人初尝情殇的惶惑，首将七魂六魄都绞作寸寸断肠。

“他待你好吗？”

这话问得突兀，声线陡然沉了三寸，每一字都裹着山风重重砸在岩石上，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

许指柔缓缓侧过脸来，鬓角碎发被山风掠起几缕，话音却静如古潭：“他待我极好……”

项尘倏地垂首，任乱发遮了眉眼，喉间滚出沙哑：“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不过是求个分明。”许指柔的睫毛在风中颤动，“有些话若不说透，反倒会在心底生根，根须扎进旧伤里，长出带刺的藤。我不想你为我伤怀，你该配的是红烛映彩的良缘，不是守着我这般在奈何桥上折过三回的人……”

暮色苍茫里，项尘忽见一滴清泪坠在青石上，碎作七点寒星。

他缓缓闭目，耳畔尽是松声如海。

许指柔凝睇他眉间深痕，忽觉喉间苦涩如含黄连。素衣曳过青石阶，纤弱背影渐隐入暮霭，似一片雪落在渐浓的夜色里，只余半句叹息在晚风里零落：“你何苦为我执着……”

偏生项尘低垂着头，手中凝霜剑映着一线月光，剑穗上结着的相思子簌簌颤动，却始终不曾抬头望上最后一眼。

松涛翻涌如潮。

一个人的心浸在松风里寸寸凉透，神智却是清醒得可怕，眼睁睁看着自己这般疯魔。

一着行差，谁主浮沉？世人皆道情字最苦，然则几人能斩情丝、断痴念？

奈何忘川，命运作弄；千年浮屠，情字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