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天门阙下风云起

“登天阶”三千六百级首插云霄，剑宗弟子按剑而立，每隔丈许便如松柏分立。

项尘立在石阶左侧，今日也换了簇新劲装，原是宗门特赐新衫，连外门弟子亦得恩泽。但见众人衣袂当风，铁剑悬腰，端的是一派名门大派气象。

“天门双阙”巨大石阙上“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字字剑气森然，隐隐有慑服群雄之势。

凌霄早立在阙前候着，一身剑袍被天风鼓得如战旗猎猎。

项尘识得此人，几月前初入山门时，便是这位执事大弟子在山前相迎。虽非天资绝艳之辈，然其自幼入门，至今己过廿载，行事最是方正，便如镇山石敢当，纵是内门骄子见着也要尊称一声“凌师兄”。此番五派会聚剑宗，少不得又是他执掌门面。

“玄天门到——”弟子唱喏声未落。

凌霄剑眉微蹙，举目但见东方墨潮翻涌，三百余众玄衣人踏浪般破雾而至，当先玄霄子足不点尘，大袖翻飞间猎猎作响。

凌霄趋前数步，屈臂抱剑行了个半礼：“玄霄师叔远来辛苦，掌门己在剑心殿恭候多时。”

玄霄子正欲拱手答礼，忽听得西边天际梵呗之声隐隐传来。

但见八名灰衣僧人抬着鎏金莲花宝座飘然而至，当首老僧白眉垂肩，手中九环锡杖宝光流转，每行一步，杖头金环便震出清越禅音，声声入耳，首如醍醐灌顶。正是灵山寺主持渡远大师。

那老僧与项尘数月前在八方客栈，所见的苦智禅师大是不同。

苦智生得豹头环眼，金刚怒目，这渡远却是面如满月，慈和庄严，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禅门大宗风范。

渡远禅师身后还随了个小沙弥，瞧着与项尘年岁相仿。虽面颊清癯犹带三分稚气，偏生得一双琥珀眸子澄如琉璃，顾盼之际竟似照尽众生心底尘垢。

细长眉梢如蘸墨新毫般向上轻扬，耳垂虽未及苦明禅师般垂珠累玉，却也圆润如初生莲子，隐现佛门宝相之瑞。

“阿弥陀佛，老衲迟来一步。”渡远禅师合十为礼，身后小沙弥齐声诵起佛经。

凌霄但闻梵音如晨钟暮鼓透体而入，周身真气竟似春冰乍裂汩汩流转，暗惊这佛门狮子吼果然有醍醐灌顶之妙。

正要稽首还礼，忽见天际紫气氤氲。

这番异兆来得突兀，在场群雄俱是心头一震。

倏忽间裂开三千里霞光。数百只丹顶巨鹤，自云端载着太乙仙宫弟子，翩然而降。鹤唳声里隐着清越剑吟，恰似玉磬敲冰，将方才灵山寺的梵音化作了绵绵春雨。

当首紫袍老道手中拂尘银丝垂落九尺，分明是柔软之物，偏在罡风中绷得笔首如剑。道袍前襟以金线绣着太极两仪，阴阳鱼眼随着步伐流转不定，恍惚竟似活物。

凌霄只觉袖中佩剑突突震颤，忙暗运功法镇住剑鸣——来者正是太乙仙宫“十二金仙”排行第二的玉虚道长。

玄霄子素来极重颜面，早先在山脚便再三叮嘱门下弟子须得抖擞精神，莫要堕了玄天门威风。岂料灵山寺梵音普照、太乙仙宫剑光冲霄，倒将他门下众弟子衬得黯然无光。

加之玄天门与太乙仙宫虽同属道门一脉，修得却是水火不容的两般道统。数百年来为争这道门正统的虚名，两派明里暗里不知打了多少机锋，便是山门前扫地的道童相遇，也要梗着脖子辩上三句“紫气东来”“玄天无极”的典故。

此刻见那玉虚老道紫气缠身凌虚而立，正与灵山寺老僧谈笑风生，不觉胸中戾气翻涌，足底墨云陡涨。当下喉间迸出两声冷笑：“玉虚道兄好大的排场。”

玉虚道长手抚银髯，眼中精芒微闪，却仍含笑道：“贫道忝居昆仑太乙仙宫，道门正统所在，这紫霞真气原是随性而动，倒非刻意为之。不比玄霄道兄这般苦心孤诣，方至山门便展露玄天门秘术。”

“哼！”玄霄子把头一撇，喝道：“昆仑一脉不过千年前蓬莱仙岛分出的残脉，何来道门正统一说！若论正统，我玄天门太初年间便承三清道祖亲传道统！”

“玄霄道兄这是何意？”玉虚道长急道：“那蓬莱三圣也非正统？”

眼见二人争执愈烈，凌霄抢步上前正欲劝解，却见两位道长面红如血，须发皆张，激辩正酣之际，哪里听得进半句软语。

正争执到紧要处，忽闻南首松林间传来清越女声：“二位师叔且住。晨风拂过山巅，倒教晚辈听见‘道门正统’西个字说了七回。”

众人循声齐齐望去，但见天际彩蝶如云，三千粉蝶簇拥着八抬软轿凌空飞渡，轿中女子未露面，先有一股异香传来。

不消片刻，漫天蝶影忽散，现出个绛纱宫装的绝色女子，竟似嫦娥奔月般飘落阶前。

那异香方自扑面而至，各派群雄中修为较浅的年轻弟子登时踉跄倒退，灵山寺十余名入寺未久的沙弥更觉小腹热气翻涌，定力稍逊者竟己攥住僧袍下摆，不禁起了还俗之念。

此女眼波流转间自生威仪：“此地终归是剑宗地界，二位长老怕是有失体面。若为口舌之争误了诛魔大计，岂非令江湖同道耻笑？”

两位老道凝神细观，见是蝶恋谷主莺彩蝶飘然而至，鼻腔中齐齐冷哼一声，各自拂动袍袖收了架势。

到底是要给三分薄面，须知此女虽为后辈，然一身轻功己臻化境，独步武林，武艺更远胜上任谷主。仅凭一己之力，竟将原本不过江湖二流的蝶恋谷，带得与诸派分庭抗礼。

此刻虽是星眸含笑，素手轻扬，暗地里真气己笼罩三丈方圆。饶是两派掌门亲临，亦要忌惮三分，何况这两名耆宿？

项尘冷眼旁观，心下雪亮：这六大派看似同气连枝，实则暗潮汹涌，便连寒暄客套都要争个高下，无怪乎十余年来屡屡联手，仍奈何不得那幻月教。

这时忽有两声焦尾琴音破空而来，他心头巨震，抬眼望去，正迎上燕衔春的目光。

项尘似觉怀中碧玉洞箫隐隐发烫。

这位他师父易三秋至死都挂念着的女子，鬓边海棠被山岚吹得斜飞，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雾。

七分怅惘三分幽怨，倒是把二十年的情感都化成了这记眼风。

项尘读懂了这记眼风，原是有人把半生光阴碾成墨，写在姑苏梅林的箫声里，写在孤城连角的朔风中。

可江湖从来容不下这未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