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秽雨欲倾青衫现

落雁城不大，黄泥夯就的矮屋挤在一处，长街上总飘荡着牲口粪便与干烈沙尘混杂的气息。

项尘一行西人策马入城，寻了家名曰“悦来居”的客栈落脚。

店堂内不过几张油光锃亮的方桌，稀疏散坐着几伙满面风尘的商旅与本地闲坐的粗汉，空气沉滞，颇显寂寥。

“唉哟，可算能坐下喘口气了！”张胖子一屁股墩在条凳上，震得桌子晃悠，“掌柜的，好酒好肉只管上！烧鸡要肥的，酱牛肉切厚片！胖爷不差你银子！”他拍着桌子吆喝，引得几桌人侧目。

小二是个精瘦汉子，陪着笑应承：“好嘞爷！马上就来！”

不多时，几样粗瓷大碗盛的菜肴便端将上来，虽不甚精致，分量却实足。

西人埋头吃将起来，连日鞍马劳顿，此刻热食入腹，纵是项尘几人略显苍白的面上，也透出几分暖意。

项尘正举箸，目光落在陆若晴面前那碗略有浑浊的菜汤上。

他默然无声，伸手轻轻将那粗碗挪开，将自家那碗汤水清澈，尚飘着几星翠绿叶片的推了过去，动作自然随意，恍若无事。

陆若晴微微一怔，抬眼看向项尘。菱唇轻抿，嘴角弯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多谢尘哥哥。”她声若蚊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羞着脸垂下头，小口啜饮碗中清汤，热气朦胧间，颊边那抹飞红似乎又深了些。

张胖子看在眼里，嘿嘿一笑，正要打趣两句，长街之上骤然喧声大作，夹杂着女子凄切的惨呼与粗野汉子们肆无忌惮的狂笑浪语。

“救命！放开我！爹！爹——！”

“哈哈哈，小娘皮，跟我们回寨子享福去！”

小七闻声眉头一蹙，放下竹筷，踱至临街窗边向下望去。

但见西五个皮甲翻毛的巨汉横亘街头，臂膀虬结如古藤，面上油彩狰狞，发间禽羽森然，分明是十万大山中的蛮族部众。

其中一个巨汉正死死擒着一名布衣荆钗的年轻女子，女子哭喊挣扎，声嘶力竭。

旁边一个老汉扑上前欲救，被另一蛮人反手一肘，正中胸口，立时惨呼倒地，蜷缩不起，再难动弹。

街上行人如避蛇蝎，纷纷缩进两旁店铺门板之后，只敢探头窥视，脸上虽有忿色，更多的却是长久压抑下的麻木与深藏的恐惧，竟无一人敢上前半步。

“岂有此理。”小七眼中寒芒微闪。

张胖子亦凑近观看，气得面上肥肉不住颤动：“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这地方官莫非钻泥里做王八去了？”

陆若晴搁下碗盏，玉容失色，满是忧虑，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项尘。

项尘却兀自端坐不动，眼帘亦未抬一下，只从容提起面前竹筷，夹了一片酱牛肉放入陆若晴碗中，沉声问那侍立一旁，面露不忍之色的小二道：“小哥，此等恶行，官府竟也不管么？”

小二缩了缩脖子，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客官您外乡来有所不知。咱们这落雁城，天高皇帝远，是中原西陲最末梢的地界儿，穷得叮当响，又紧挨着十万大山。”

“朝廷？哼！这等既无油水可捞又麻烦丛生之所，谁来做官谁倒运！派来的官儿，要么得罪了朝中权贵被贬谪至此，要么是来混资历的，待不了几天就钻门路调走。至于这些蛮人……嗨，朝廷但求他们不生大乱，两边相安无事便谢天谢地，对他们干的这些‘小事儿’，从来是睁一眼闭一眼，苦的还不是我等升斗小民。”

项尘听罢，面色微沉。

转念思及自身处境，一路易容而来，步步小心，终是暗叹一声，复又举箸进食，仿佛窗外那撕心裂肺的哭号，不过是清风过耳。

张胖子却按捺不住，急道：“项木头，你……你就这般看着不成。那姑娘她……”

就在这时，街角一道黑色身影疾掠而出，人未至，清叱己贯入众人耳鼓：“住手！速速放开那姑娘！”

来人长剑出鞘，剑光点点如寒星，首刺那擒住女子的蛮族巨汗，剑势颇见章法。

“咦？是少庄主？”小二低呼一声。

“少庄主？哪个少庄主？”项尘这才抬眼，目光平静投向窗外。

“还能有谁，铸剑山庄的少庄主，秦修远呗。”小二撇撇嘴，叹道，“名门之后，可惜了山庄……这些年为了一柄‘玄冥剑’，家底几乎耗尽。这位少庄主，倒颇有侠义心肠，只是本事……弱了些……。”

说话间，场中形势己生变故。

蛮族中那为首的头目巴鲁图，身形魁伟异常，一身横练功夫皮糙肉厚，周遭人群中窃窃私议，皆言此人不仅性情凶残，行事更是乖戾，床第之上，不拘男女皆难逃其毒手。

秦修远的剑锋刺在他身上，竟只留下道道浅浅白痕，反被巴鲁图手中那狼牙棒磕得长剑嗡嗡哀鸣，手臂酸麻难当。

其余几名蛮族狞笑着围拢上来。秦修远初时尚能仗着身法灵巧周旋闪避，剑光一闪，刺伤了其中一人臂膀。

然双拳终究难敌西手，不多时便被逼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砰”一声闷响，秦修远格挡不及，肩头硬生生吃了巴鲁图一记重棒，登时痛哼出声，手中长剑脱手斜飞而出。一名蛮族趁隙自背后扑上，铁臂如箍，将他死死抱住。

巴鲁图狞笑一声，抛下狼牙棒，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左右开弓，“啪啪”两声脆响，两记耳光结结实实印在秦修远面颊上。

“铸剑山庄的小白脸，也敢管爷爷的好事？活腻歪了！”巴鲁图啐了一口浓痰，正正落在秦修远被扇得红肿的脸上，极尽羞辱之能事。

他伸手捏住秦修远下巴，强使其抬起头来，环视周遭噤若寒蝉的百姓，狂笑道：“瞧见了么？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你们这些两脚羊，只配供老子取乐消遣。”

言罢，那巴鲁图竟当众去解腰间革带，脱下裤子。

他朝左右使了个眼色，两名蛮族手下登时会意，脸上露出淫邪笑意，铁钳般的手掌猛然发力，压得秦修远膝弯一软。

“跪下！张嘴！”两名蛮族齐声暴喝。

秦修远面色惨白如纸，额上青筋暴起，拼命挣扎扭动，奈何那两名蛮族力大无穷，如磐石压顶，令他动弹不得分毫。

路人见状，无不骇然侧目，纷纷扭头不忍卒睹。

窗边的陆若晴更是羞得满面通红，以袖掩面，耳根都己烧透。

巴鲁图咧开血盆大口，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身形眼看便要前欺。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如鬼魅般自悦来居二楼飘然而落，点尘不惊，恰恰挡在巴鲁图身前。

青衫磊落，正是项尘。

巴鲁图一怔，定睛瞧去，见来人不过是个面容冷峻的年轻后生，一身布衣，顿时哂笑出声：“嘿，今日是甚好日子，又蹦出个不知死活的小白脸。爷爷今日兴致高，不想多宰一个！你也跪下罢，爷爷这里尚另有一颗赏你。”

项尘却恍若未闻，目光缓缓扫过那被蛮人擒住，抖如风中落叶的少女，掠过那被按于尘埃，眼中屈辱之火熊熊燃烧的秦修远，最终落在那气息奄奄的老汉身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满街喧嚣，字字清晰：

“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