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镯碎（二）

一晃，三日过去。

“阿翟，都是寡人的错，是寡人一时冲动，口不择言了。”

昭阳殿中，熊赀对着一面书架，握紧了拳，又轻轻叹息一声，带着一丝歉意道：“寡人心中也不好受，你原谅寡人这一次吧。”

熊赀说着说着，苦涩一笑，连着三日自已强忍着不去见她，她竟也不来见他，他想去雍华宫寻她，可一想到她那张冷脸，他又放不下颜面踌躇不已。

毕竟，没有男人能容忍枕边之人日夜想着别的男人，何况，他还是一国之君。

就在此时，寺人郦端着热茶走进殿来，瞧见大王正对着书架自说自话的模样，叹息一声，大王再怎么后悔，这夫人此时也听不见啊。

正在这时，一名神色慌张的信使如疾风般冲进了大殿，还未等站稳脚跟，便高声喊道：“大王，出事了！”

熊赀眉目一紧，转过身来……

此刻，雍华宫内，叶青娇弱的身躯斜倚在榻上，闭着眼小憩。

“公女，已经三日了。”蕖儿上前，小声劝道：“大王从未这么久没来过，背地宫人们议论纷纷，您服服软，大王那样宠爱您，总会心软，消了怒气。”

想着这场玉镯风波，蕖儿又有些自责不已。

叶青缓缓睁开眼，沉默良久之后，轻叹了一口气，“去熬碗鸡汤来，一会儿随我去昭阳殿。”

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听到这话，蕖儿眼中闪过一丝亮，连忙应声道：“是，奴婢这就去！”

叶青看着蕖儿的背影，又轻轻闭上了眼，那日，终究是她一时意气，没忍住顶撞了他，他如何对她发火都没事，只是万一又将气迁怒到阿尧身上，又该如何，岂不是一切功夫都白做了？

她轻轻叹息，竟是愈发有些后悔了起来。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于夜空，洒下清冷的光辉，叶青怔怔望着天上的圆月，习惯性的摸向手腕，却再没了那冰凉的触感。

是了，那玉镯碎了。

心痛如潮水一般一波波袭来，仿佛要将其撕裂，她轻轻地喘息着，刚想动身坐起来，门吱呀一声开了，只听红菱在门口低低地叫了一声：“大王。”

如水的月光透过门缝倾泻而入，借着这皎洁的月光，只见熊赀身着一袭玄衣，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静静地伫立在她的面前。

叶青紧闭着双唇，目光直直地凝视着熊赀，心中五味杂陈，此刻的他突然来访，让她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竟不知该以如何面目面对他。

她轻轻牵起唇角，试图勾起一丝温婉的笑意。

却见熊赀脸色凝重，沉思着看了看她，良久之后，他轻轻地叹息一声，然后转过身，又缓缓走向门口。

“大王！”叶青连忙唤了他一声。

他这是什么意思？

来了就为了给她这莫名其妙的脸色？

她追上前，挽住他的臂，柔声嗔道：“大王这是什么意思，天色晚了，外面冷，何不进来喝杯热茶？”

熊赀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她亲昵攀在他臂的手，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里，紧抿着唇，却依旧是一言不发，只是痴痴地看着她，眸中闪过复杂之色。

“大王，怎么了？”叶青终于察觉到熊赀的反常，手也略微松了松。

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唇角嚅动了半晌，终于对叶青开了口：

“姬尧，他……死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像是响亮的一记耳光，猛地扇在了她脸上，她呆呆转过脸，玉面霎时间失了颜色，惊恐地看着熊赀，樱唇半张，一张苍白的脸定格在昏沉的烛光下，在月光下显得越发清寂。

“是你杀了他？”叶青身形一晃，突然神情如癫如狂，她疯了似的声嘶力竭地向他质问怒吼，眼眸之中充斥着癫狂与绝望。

紧接着，她像是彻底失去理智一般，用尽全力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你答应过我！你为何要杀他！”

熊赀看着她质问的眼神，只觉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失声道：“你以为是寡人杀的？”

“不是你，还会是谁？他离开时好好的，怎么会死！”她情绪激动，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滚而下，目光却冷厉如刀，口中连珠带炮的质问怒吼，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句句诛心，掷地有声。

“是，就是寡人！他早就该死了！”熊赀看着她为了姬尧这般伤心欲绝的模样，双目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口不择言道。

“你！”叶青的眼睛涨满潮水，嘴唇微微颤抖着，眸子里含着的那两滴清泪终于落了下来，划过苍白姣好的面庞，“我真后悔！你这样的魔鬼，为什么还能好好的活着！”

“当初，就不该救你。熊赀，该死的人，是你！”她怒不可遏地吼叫着，声音仿佛能穿透云霄，饱含着无尽的怨恨与愤怒。

随即，她猛地伸手拔下头上的簪子，随着这一动作，长及腰身的青丝散落下来，抖落一身飘逸。未等熊赀反应，她已毫不犹豫把簪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胸前，冒出汩汩鲜血，慢慢渗出了衣裳。

“我要你去给阿尧赎罪！”她往日里娇媚的容颜上，此刻满是泪痕，妩媚上挑的丹凤眼中被血丝填满，猩红一片。

熊赀眼中一阵刺痛，但他还是强忍着剧痛，紧紧扣住她的腰肢，一手把簪子出丢得远远的。

叶青见状，发疯了一般挣扎，口中更是毫不留情地对着熊赀的脖子狠狠咬去，咬出了一口绯红的牙印。熊赀吃痛，用力将她推出去，叶青重重摔倒在床上，唇上带着血，含恨看着狰狞之色的熊赀，得意地笑了，笑了片刻终于失声痛哭。

“熊赀，你要是怕死，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早晚死在我手里！”她怒目圆睁，言语如刀，刀刀见血，刺得他五脏六腑都血淋淋一片，疼痛难忍。

熊赀紧咬着牙关，强忍着伤口传来的阵阵剧痛，艰难地向前迈了一步，用颤抖的双手死死地攥住她纤细的手腕。此刻，他的眼眶通红，犹如燃烧着两团熊熊烈火。

“他死了，你就这样难过，恨不得要杀了寡人？”熊赀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愤和不甘。

“我何止是想杀了你，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叶青拼尽全力想要挣脱他的束缚，一边挣扎一边怒骂道：“像你这样残暴无道、草菅人命、恃强凌弱、抢女的强盗，我死后也恨不得化成厉鬼，日夜勒住你的脖子，将你身首异处，生吞活剥！”

她忆起姬尧往日的面容，顿觉锥心刺骨， 痛不可言，眼泪不受控制的翻涌而出，滴落在绯色的锦缎上，浸出一大片水渍。

“原来，你竟是这样恨寡人……”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模样，熊赀自嘲一笑，原本强硬的神情漫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叶青发髻散乱，咆哮道：“是，我恨你！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你可知，每一次和你亲密，都让我感到无比恶心！”

她的声音颤抖着，仿佛承载了无尽的痛苦与怨恨。

“好！”熊赀听后，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只见他右手迅速一抽，唰的一声从腰间取下一把锋利的匕首，强硬的将匕首塞进她的手中。

“寡人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寡人也不怕死，不过，你想清楚，你杀一个楚王是否真有益于息县子民？杀了寡人，艰儿恽儿又该如何处之，你若真如此恨我，那便现在杀了我！”

叶青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她缓缓抬起头，听到熊赀平稳的心跳，又看到熊赀泰然自若的脸色，终是紧紧闭上眼，泪簌簌落下，“熊赀，你赢了……”

声音充满了绝望与无奈。

“我会化为厉鬼，日夜诅咒你！”说罢，叶青猛得睁开眼，将刀尖一转，毫不犹豫对准了自已，狠狠刺去。

阿尧，等着我……

“妫翟！”熊赀猛然瞪大双眼，满脸惊愕之色，只见他身形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紧紧握住那把锋利的匕首。刹那间，鲜血如泉涌般从他的双手流出，染红了手掌和衣袖。

然而终究还是晚了那么一步，匕首已然深深地刺入了她的胸口，殷红的鲜血汩汩流淌而出，瞬间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衫。

他猛得将她一把搂住，双眼瞪得，对着叶青惊怒道：“你竟敢自戕！”

声音震耳欲聋，仿佛要冲破屋顶。

“你信不信，你若敢死，我就让息人死绝！”他紧搂着她，颤抖着，又一次失声吼道。

叶青艰难的抬头，看着他，含泪，凄冷一声，“息人如今都是你的子民，你爱杀便杀，不行王道，背负骂名，又与我何干？”

“熊赀，你再没什么可威胁我……”叶青话刚说完，面色愈发惨白，渐渐地，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阿翟！”熊赀看着昏死的她，惊恐万分，扭头朝着门外怒吼道：“来人！宣太医！”

听到屋内传来的巨大动静，守候在外的红菱和寺人郦急忙冲了进来。当他们看到眼前这一幕时，不由得被吓得瞠目结舌——只见楚王满身狼藉，身上沾满了鲜血，而王后则脸色惨白，昏迷不醒地躺在楚王怀中，胸前还插着一把匕首。

寺人郦惊吓道：“大王，这是怎么了！”

“还愣在这里做甚！赶紧去找太医过来！”熊赀心急如焚，不耐烦地再次大声呵斥道。

“是，奴才这就去！”寺人郦回过神来，连忙踉跄着向外奔去。

熊赀低头看着叶青，双手微微颤抖着，极其小心谨慎地将她轻轻地横腰抱起来，仿佛手中捧着的是世间最珍贵易碎的宝物一般。

他缓缓移步至榻前，轻柔地把她放在榻上，生怕动作稍大一些便会加重她的伤势。眸中尽是悲痛与哀伤之色，宛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没过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太医很快就赶了过来，看着大王如此狼狈，而躺在榻上的王后，胸口处赫然插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短暂失神后，很快反应了过来。

“一定要给寡人救活她！”熊赀对着太医厉声命令道。

太医被吓得浑身一颤，连忙应声道：“微臣遵命，一定竭尽所能救治王后娘娘！”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握紧匕首柄，猛地将其拔出。只听得“噗嗤”一声闷响，刹那间，一股殷红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血腥之气在殿内瞬间弥漫开来。

太医一边擦着汗，一边叹道：“幸得老天保佑，这一刀刺偏了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说话间，太医不敢有丝毫怠慢，迅速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和纱布，手脚麻利地开始为王后的伤口涂抹上药粉，并仔细地包扎妥当。

待一切处理完毕，他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转身面向熊赀，恭恭敬敬地叮嘱道：“大王，等夫人醒来之后，务必要卧床静养，切不可随意走动，更不能让她的情绪太过激动，以免伤口撕裂，病情恶化。”

熊赀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老臣，这就下去开药方，夫人，得按时一日三服。”说完，太医再次躬身行礼，而后缓缓退出了殿。

待太医退下，熊赀缓缓地走到床边，握住她冰凉刺骨的手，回想起方才她对他彻骨的恨意，还有那些恶毒诅咒的话语，忍不住心里一阵锥心般的刺痛，瞬间喷出一口血来，又转头对着寺人郦吼道：“立刻传书给彭仲爽，给寡人查，究竟是谁杀了姬尧！”

“是。”寺人郦连连点头称是，不敢有丝毫怠慢，匆匆退出了殿。

宫殿内，只剩下熊赀一人呆呆地守在叶青的床前，看着面容苍白，毫无生气的她，心中满是愤怒与哀伤，还隐隐透出那么一丝难以言喻的悔恨。

姬尧，你究竟有何过人之处？我待她已尽心力，为何换不来她的一丝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