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自由

凌家。

今晚的凌家被一股肃穆的气氛笼罩着，门户大开，屋子里灯火通明，下人们都聚集在客厅里，大气不敢出。

原因很简单。凌比钊回来就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砸碎了好几个古董花瓶。新来的年轻小女仆上前收拾，被碎片割破了手呻吟了一声，就被凌比钊怨毒的眼神吓哭了。

在这凝固的空气里，突然响起一声口哨，是插着兜走进屋的凌倦。他还穿着那套西装，外套从俞惊雀身上脱下来之后他就没再披上，而是拢在手里。看到这个场景，凌倦仅花费了一秒就判断出了当下形势。他是这个屋子里唯一一个没有被凌比钊唬住的人，还能笑得出来，“凌总，你家里遭贼了？”

凌比钊气得快把拐杖头捏碎，“你什么态度？！”

凌倦站到台阶下，抬头看着站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平台上的凌比钊，“你指哪个？是宴会上的态度，还是现在？”

他和凌比钊经常见面就吵，双方都面红耳赤不死不休，凌倦也经常因为凌比钊窝心烦闷。但是现在，他却感觉自已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么多年积压在胸口的郁气一扫而空。

凌比钊没有和他开玩笑的心情，“凌倦，你还在和我耍什么贫嘴？你翅膀硬了是吧？今晚的事情，所有的事情，我需要你的解释。”

凌倦说：“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凌比钊阴着脸。他生气起来的样子倒真是和凌倦有了几分重合。

凌比钊再没有本事，气势也是真的慑人。

凌倦敛下眉眼，语气很平静，不带一丝个人的感彩，“凌比钊，你不觉得你很可笑么？你明知道和我说什么都没用，却依然在这里虚张声势地和我大吼大叫。你为什么不直接把我这个你从来都不喜欢的儿子赶出门从此眼不见为净呢？凌比钊，是因为你不想吗。”

凌比钊把拐杖扔了出去，凌倦这番话显然戳中了他的肺管子，“你说什么？！你这逆子，跪下！”

凌倦没有半分犹豫，直接跪下了。跪在了一地的瓷器碎片上。

钻心的疼痛从双膝处传来，凌倦面不改色，直视着凌比钊。跟往常不同的是，他这次没有任何退缩，“凌比钊，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下跪。”

凌比钊没了拐杖的支撑，整个人剧烈地晃动起来，是面色惊恐的樊芊芊一把将他扶住的。

拐杖没有砸中凌倦，摔到了凌倦跪的位置的左前方。汪管家把它捡起来，送还到凌比钊手中。凌比钊没接，汪管家就举着拐杖恭敬地立到了一旁。

凌倦睫毛颤动两下，这泄露出他内心也许一闪而过的彷徨。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当下的心情，而是继续抬着头看着凌比钊，“父亲。”

听到这个称呼，怒发冲冠的凌比钊也出现了短暂的愣神。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凌倦用这样温和的口吻叫他父亲了。

记忆中，他和凌倦的关系好像曾经不是这个样子的。

凌倦很小很小的时候，也会用崇拜敬畏的眼神看他。小小的凌倦会在他偶尔去地下室的时候，拿着童话书，极为小心又极为期待地问他：“爸爸，可以教教小倦这个字怎么念吗？”

后来凌比钊才知道，小凌倦聪明绝顶，他妈妈教过他一次的字他就能学会，根本不需要再来问自已。

他只是想和爸爸多待一会。

凌比钊问自已，可是这样的场景，他怎么一点都记不清了呢？

温馨的父子时光，很模糊很模糊。

覆盖这些回忆的，是父子俩无时无刻不进行的争吵，凌倦后来看他的眼神里都藏着对他藏也藏不住的恨之入骨。

凌倦是真的恨他。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不，凌比钊告诉自已。

我没有错。我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完美的继承人，我又有什么错？

凌倦要怪，就怪自已的天赋太出众吧。要不是他有着这么扎眼的优秀，他也不会执意挑选他作为继承人。

对了，还怪生他出来那个怪物的妈。谁让她不喜欢我，我囚禁她也不是我想的。要是她一开始就肯答应我的追求，我怎么舍得这样对她呢。

我没有错。错的是这两母子。

凌比钊脸上的恍惚维持了不到半分钟，就消失殆尽了。

凌倦看向凌比钊的眼神是带着点怀念和柔软的，但他接下来说出口的话，近乎冷血，“父亲，你找很多名师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今天，就让我来教教你一些事情吧。我知道你从来都看不起我，你甚至在想为什么我的天赋没有遗传到凌璂身上，这样你就可以把你最重视的凌家都交到他手上了。可是没办法，我天生就是出将入相的料，而你的亲亲宝贝小凌璂，就是个废物。我相信，直到今天你也承认了吧？”

出乎意料的，凌比钊这次没有一点即燃，而只是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凌璂在旁边听了一耳朵，气得立马炸毛，差点忘了这是什么场合，“凌倦，你说什么呢你……”

被樊芊芊拉了一把，凌璂连忙把嘴闭上，刚刚被激出来的怒火也没了，回到自已原来的位置，还后怕地用眼角去窥视凌比钊的脸色。

凌比钊没管他，凌倦也没管他。

这两父子好像已经进入了另一个空间，都听不到外界的别人跟他们讲的话了。

凌倦说：“父亲，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是我妈生的，你不喜欢我妈。我也知道，你喜欢凌璂是因为你喜欢樊芊芊。父亲，你知道我小时候有多羡慕凌璂吗？我在被逼着从早学到晚的时候，凌璂可以不学无术也不用被骂。我钢琴弹错一个谱就要被扎手指，而凌璂却可以在花园里种满他喜欢的花。父亲，你不知道，我上高中住宿之前没有一个晚上是睡够六个小时的。凌家有哪个下人是真的把我当大少爷看？我不过就是你的傀儡，凌璂的玩具。”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下人们都面露不忍，纷纷把头别开。

凌倦说：“后来我就不生气了，我觉得好玩。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来告诉你，父亲。所有人都说我聪明，我觉得他们说的没错，我确实很聪明。我很快就看清楚了这个家。我知道，父亲你其实是个庸才，你根本就不适合管理公司，你学东西又慢又笨，跟凌璂一样。要不是有爷爷传位给你，你早就饿死了。我还看出来了，樊芊芊是个为了上位无所不用其极的贱人，她教出来的儿子也是一样。凌璂就像是个垃圾桶，装满了你们俩的缺点。凌璂有着你的无能，有着樊芊芊的无耻，却没生出你的眼界，樊芊芊的果决。”

他有些说累了，喉结滚动，咽了口口水。

屋子里出奇地安静。

凌倦没停下，“我在看透了这些之后，我就不再奢求得到你的父爱了。这个家，很可笑。有时候太聪明也不是一件好事，我看得太透了，我已经不再有那种想要家人的幼稚心思了。凌比钊，在这之后你的一切行为在我眼里都是小丑，我从来没有把你和你们一家看在眼里过。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继承你这无聊又肮脏的家产。”

凌比钊终于说话了：“你说够了吗？”

凌倦的语气波澜不惊：“没有。凌比钊，如果你不放我走，我永远不会说够。你知道的，我像我妈多一点。我对你说的话，只会越来越难听。我们放过彼此，从此之后，我不会叫你父亲。我也不会……再回凌家了。”

不知道哪句话激怒了凌比钊，他突然迈开脚步走下阶梯。这是樊芊芊没想到的，追上他扶稳的动作略显手忙脚乱。

汪管家跟上了他的步伐，凌璂被这一切吓得傻了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凌比钊拿过那条拐杖，突然狠狠地打在了凌倦背上。凌倦没有躲，生生地让那股力道冲击到自已身上。他不是铁背金身，被打不是没有感觉的。凌比钊没有留力，打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起来，凌倦闷哼一声，口腔里弥漫开因为痛而通感出的血腥味。

凌比钊不是只打一下。他不知疲倦地打着凌倦，“你个白眼狼！你十岁我就找了S大的教授来教你外语，还请了专业的军人来家里带着你锻炼，你的钢琴也是我让你学的！凌倦，你以为你如今的光环都是谁给你的？是我！是我给了你生命，是我给了你天赋，也是我！给了你一身的才华！你配拒绝我的要求吗？你生是凌家的人，死是凌家的鬼！不服？我打到你服为止！你今天不答应做我的继承人，我就打死你！”

凌倦把闷哼都吞回了肚子里，周遣只剩下凌比钊殴打他肉身时所发出的声音，那一下又一下的棍棒与皮肉直接接触的撞击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人心都是肉长的，周围围观的下人无一不心生怜悯。

可是凌比钊平时就喜怒无常，在这个节骨眼上人人皆自危，谁也没有那个胆子现在去触他的霉头为凌倦求情。

打了一通，凌倦那件昂贵的白衬衣被打得皱皱巴巴，细密的血迹渗出来，整件衣服惨不忍睹。仔细一看，凌倦整个身体连带着肩胛骨都在发抖。

凌比钊打累了，把拐杖一丢。

可谁知在他没有动静之后，凌倦又说话了：“父亲，我的生命和天赋是我妈妈给的，不是你。”

凌倦的声音已经嘶哑了。那是情绪被顶到极点带来的筋疲力尽和强忍不适的生理反应。

他慢慢直起身——他居然还能直起身。

凌倦喘了口气，把嗓子眼里的血沫压下去，“父亲，你知道自已的平凡，所以你一直被困扰在无能狂怒中。所以你把一切都倾注在我这个儿子身上，以此来掩饰你的卑劣和心虚。”

他垂着眼睫，坚定而缓慢，“今天这个局面，你早该想到的。我承认，我是个不孝的儿子，我与凌家割席是不为世俗道德所容的事情。可父亲，这是你罪有应得的啊。”

凌比钊怒目圆睁，眼珠子几乎要蹦出眼眶。

他难以置信，凌倦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凌倦的嘴巴一张一合：“凌比钊，你活该。我妈妈是个何等温柔有教养的人，她被你软禁多年，你是她最恨的人。即使是这样，她在生我出来以后也没有挑拨过我们父子的关系，她还一直跟我说，爸爸是因为有事才不来看我们的，爸爸是为了保护我们才让我们住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的。导致那个时候天真的我还傻乎乎地把你当成一个正常的父亲。她没有想过把她的仇恨带给任何人，她身不由已，但是她想要放我们每个人自由。”

“凌比钊，你这样对待她，生出我这种大逆不道的儿子，就是你的报应。”

“现在，我就要像我妈妈说的那样。我就要你给我一个自由。”

凌比钊终于支撑不住，干呕一声，吐出来一大口血。

他合上了眼睛。

过了很久，久到凌倦以为今天的谈判又要以失败结束的时候。

凌比钊说：“你走吧，你不再是我儿子。你再也不要回来了。”

凌倦浑身一颤。他没反应过来，还是跪着没动。

凌比钊说：“凌倦，你不要后悔。”

凌倦低着头不说话。他试着动了动腿。这次的碎片扎得比上次深，他试了好久才站起身来，膝盖已经快没了知觉。

他说：“我最后悔的，就是奢求过你的父爱。”

这也许是他和凌比钊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看着他走远，凌比钊长出一口气，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樊芊芊眼珠子飞速转动着，面上仍是一副担心凌比钊的模样，纤纤玉手抚摸着凌比钊的胸口，“比钊，别气了。”

凌倦拖着残损的身体，打了辆车回到现在住的小区，三步一停，艰难地进了电梯。

叮一声，电梯门开了。

凌倦扶着墙走出电梯，埋头朝着自已家走去。他有点急，这伤口晚一秒处理就会更严重。

却没想到，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倦哥！”

凌倦全身一紧，僵硬回头。

俞惊雀就站在702门口，眼里溢出的心疼被灯光照得明晃晃。他看着凌倦身上的血，眼泪已经湿了眼眶，“倦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