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伤兵营

锦城卫所的伤兵营，那股混合着松脂、火药灰、浓重血腥气的药味，沉甸甸地弥漫在每一寸空间，仿佛给这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压抑的幕布。

低低的呻吟声、压抑的咳嗽声，以及药罐在炉火上咕嘟咕嘟翻滚的声响，交织成一曲伤痛的悲歌，充斥着这个空间。

窗外，细碎的雪粒子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窗棂，仿佛在为这悲歌打着凄清的节拍。

贾柯的左臂依旧被厚实的绷带层层包裹，固定在胸前，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扯动伤口，带来钻心的灼痛。

但他拒绝了亲兵单独安置的提议，执意留在伤兵营最深处那张简陋的硬板床上。

这里离药炉近，刺鼻的烟气呛得人难受，可他却能真切地听到袍泽们的呼吸，感受到他们的痛楚。

圣旨宣读的场景似乎还历历在目，那明黄的色彩，以及“武安伯”、“羽林卫指挥同知”这些尊崇的字眼，与这简陋且满是伤痛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夏守忠一行带着皇帝的期许离去后，留下的是贾柯手中那个沉甸甸的锦囊，还有锦囊里那枚触手生温的羊脂玉佩。

贾柯把锦囊小心地贴身收好，玉佩的温润透过衣料，仿佛熨帖到了他的心口。

皇帝那句“汝当勉励之，勿负朕望”还在耳边回荡，这沉甸甸的话语，比圣旨上的封赏更让他深感责任重大。

“嘿！伯爷！您老这身板可真是铁打的！”

一个粗豪的声音打破了营帐里的沉闷，带着几分戏谑，却又满是由衷的敬佩。

说话的是旁边铺位上的老军赵老六，他断了条腿，此刻正斜倚着，脸上却带着笑，“那一枪捅穿哈尔赤的狠劲儿，啧啧，俺在营墙垛口上看得真真儿的！那狗日的狼头纛，倒得那叫一个痛快！如今圣旨都下来了，封了伯爷！这可是天大的荣耀！俺们这些老兄弟，脸上都有光！”

他激动地拍着自己那条好腿旁的床板，发出咚咚的声响。

“就是就是！”另一侧，脸上还裹着渗血纱布的王铁柱挣扎着支起身子，声音因为受伤而嘶哑，却透着兴奋。

“贾将军…不，伯爷！您那一招倒持枪杆滑铲，兄弟们可都看见了！乖乖，那雪沟划得，跟条白龙似的！末了还把哈尔赤那狗贼钉在自家旗杆上，成了那枪旗冰俑！弟兄们传开了，说您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专克那些鞑子！封伯？该！太该了！”

营帐里其他伤势较轻的伤兵也都纷纷附和起来，一时间，原本沉闷的空气被热烈的祝贺和由衷的钦佩所取代。

“伯爷威武！”

“给咱长枪营争了大脸了！”

“往后看谁还敢小瞧咱庆军！”

贾柯听着这些发自肺腑的声音，看着一张张或缠着绷带、或带着伤痕，却都洋溢着真诚喜悦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冲淡了伤口的灼痛和朝堂纷扰带来的隐忧。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摆了摆：

“兄弟们，快别这么叫，折煞我了。什么伯爷不伯爷的，在这儿，我就是你们的营官贾柯。这爵位，是陛下洪恩，更是咱们长枪营上下，还有李猛将军的重甲营、火药营的兄弟们，拿命换来的！没有大家伙儿在西北角死扛住那些狼兵，没有王熊他们替我挡住侧翼的冷枪，我贾柯早就交代在那儿了，哪还有命听这圣旨？”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语气真挚，“这封赏，是咱们一起挣的！是躺在这里的，还有…还有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兄弟们…一起挣的！”

提到王熊和阵亡的袍泽，帐内的气氛瞬间变得低沉。

贾柯的声音也跟着低沉下来，带着沉痛：“这份荣耀，太重了。我贾柯受之有愧，唯有日后更当勉励，不负陛下所托，不负兄弟们流的血！”

“将军…”

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是躺在角落的李大锤，他失去了一条手臂，脸色苍白得如同白纸，“您别这么说。王熊兄弟他们…是为国尽忠，死得值！他们要是知道您封了伯，替咱们长枪营，替咱宁字旗挣下了这天大的脸面，在底下也必定是笑着的！您就是咱们的主心骨，您越出息，咱们这些活着的，那些走了的兄弟，就越有奔头！”

他挣扎着想抬起仅剩的右臂，却被旁边的伤兵轻轻按住。

贾柯默默起身，走到李大锤的铺位前，缓缓蹲下身。

他拿起旁边水碗里浸着的布巾，用右手吃力地拧干，小心翼翼地替李大锤擦拭额头的冷汗。

动作虽然笨拙，却无比认真。

“大锤哥，好好养伤。”

贾柯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这爵位，这官职，不是我一个人的。只要我贾柯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忘了兄弟们。那些抚恤，那些引魂归乡的礼数，我盯着呢，必不让兄弟们寒心。”

他指的是按北斗阵排列、系着渔夫结红绳的棺木，还有那份沉入河底的桦皮清单。

看着堂堂新封的武安伯、羽林卫同知，毫无架子地亲手照料一个普通伤兵，营帐里安静了一瞬，随后是更深的动容。赵老六眼眶泛红，别过脸去。王铁柱用力吸了吸鼻子。

“伯爷…”李大锤的声音哽咽了。

“叫将军，或者叫柯哥儿，听着顺耳。”

贾柯打断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现在养好伤是正经。等开春，我还指着你们这些老兵帮我带新兵蛋子呢。牛大帅说得对，鞑子不会罢休，锦城还得靠咱们守。”

“对！守锦城！跟着伯…跟着将军守锦城！”赵老六又拍起了床板，这次带着一股豪气。

“守锦城！”帐内响起一片低沉却坚定的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