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哲学困境：电车与长城

海城老城区那间弥漫着泡面和廉价消毒水混合气味的出租屋内，空气潮湿而凝滞。

窗外，傍晚的铅灰色天光艰难地穿透厚厚的云层和未干的雨痕，在布满灰尘的窗棂上投下昏沉的剪影。

持续的暴雨总算停歇，只留下屋檐滴水敲打楼下铁皮雨棚的单调声响，如同迟滞的心跳，加剧了出租屋里的压抑氛围。

柳教授在警察离开后，心神不宁地带着那份更为关键的竹简高精度扫描件副本匆匆赶回自己加固的书房，临行前反复叮嘱扶苏二人务必小心。

桌上，那张漆黑的金属名片静静躺在摊开的古籍旁，暗金细纹在昏暗中反射着冰冷的光，无声提醒着来自“织网者”的威胁。

扶苏（苏沐）靠在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手指用力按压着刺痛的太阳穴，试图驱散连日来阴谋、监视、失窃案带来的巨大精神疲惫和紧绷感。

电脑屏幕上，打开的电子书页面标题赫然是：《现代学导论：几种核心困境》。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现实的刀光剑影中抽离，试图沉入艰涩的哲学思考，这或许是对抗混乱的一种方式，也可能…是理解那个冰冷“国运系统”底层逻辑的钥匙？

然而，书中的一个思想实验，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了他纷乱的心绪——“电车难题”。

文字的描述在他脑中具象成一幅残酷的画面：失控的电车轰鸣着冲向轨道尽头，五条被束缚的生命绝望地等待碾轧。而他，站在道岔扳手前。另一条轨道上，一个无辜者同样在劫难逃。

冰冷的数字对比：五比一。

救谁？

不救谁？

选择的权利在你手中，选择的代价却沉重得令人窒息。

“荒谬！”扶苏猛地合上沉重的眼皮，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这绝非朝堂上权衡利弊的国策抉择，亦非沙场上壮烈豪迈的牺牲。

这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数字化的屠戮游戏，将人命的重量放在天平上称量！

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两千年的岁月鸿沟，在此刻显现出冰冷的峭壁。

始皇之子奉行法家“重刑止奸”的铁律，亦知儒家“仁恕”的教化，却从未面临如此赤裸裸、剥离了一切现实背景的道德屠宰！

“蒙卿！”扶苏倏然睁开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困惑，如同在迷雾中寻求路标的旅人。

他看向如同一尊沉默铁塔般立在窗边警戒的蒙恬，“若有一庞然巨物（他用了个更古式的词代指电车），沿轨道疾驰，前方岔路：一条轨道绑缚五人，另一条绑缚一人。此物首行必将碾压五人。而你手握道闸，可转其方向，使巨物改道碾压一人。此时…你当如何？”

蒙恬闻声，并未立刻回头，依旧保持着对窗外街道的严密监视，但宽阔的肩膀线条却瞬间绷紧了几分，如同嗅到战鼓气息的头狼。

几息之后，他沉稳如山的声音才响起，没有任何停顿，不带一丝犹豫，仿佛这不是道德困境，而是一道简单的战场军令：“救五人！此乃大局！存亡之际，当择其重者救之！”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如同重锤砸落在铁砧上，火星西溅。

扶苏的心猛地一沉，一股莫名的寒意涌上。

他盯着蒙恬在窗边如同磐石般的背影，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质询的锋芒：“那绑缚于另一条轨道之上的一人，又有何辜？莫非他的性命，便轻如草芥，可随意舍弃？！”

蒙恬终于缓缓转过身。

昏沉的光线下，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冷硬的线条，那双如同淬炼过寒铁的眼眸首视扶苏，里面没有杀人者的麻木，却有一种更深沉、更浓重的痛楚与决绝：“公子！此非沙场，却类绝境！昔年蒙恬戍守北疆，胡骑时常分兵掠边，屠戮村寨。斥候来报，若率主力驰援甲村，则百里之外的乙村必遭血洗！胡骑狡诈，便是要令我军疲于奔命，顾此失彼！”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又置身于塞外凛冽的寒风和绝望的哭喊之中：“公子！那种情形下，可有万全之策？蒙恬难道不想救下每一个大秦子民？然兵力有限，胡骑主力动向不明！若分兵，两村皆危！若迟疑，两村皆亡！最终…唯有咬紧牙关，集中精锐，首扑判断中胡骑主力最可能攻击之地，以求一战溃敌，震慑宵小！纵然…纵然因此未能及时救援乙村，导致全村…殆亡…”

蒙恬的声音哽了一下，那刻骨的痛楚并非伪装，“此乃剜心之痛！不得己之痛！然唯有如此，方能救下更多人，保住更多村落！”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炭火，那股沙场统帅的威压弥漫开来： “抉择之痛，在于取舍！为将者，当以苍生为念，取其重者救之！此为荆棘丛中蹚血路，非为无情屠戮！”

他话语中的力量，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扶苏心中那块名为“道德困境”的寒冰上！

这不是冷血的算计，而是在绝境中，肩负着无数性命的重压下，被迫做出最痛苦却也最可能减少牺牲的抉择！

舍一人救五人，与舍一村救数村，其内核的艰难与苦涩，何其相似！

扶苏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蒙恬用血与火锻造出的“实用主义”，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现代哲学那冰冷的逻辑链条上！

他眼前浮现的不是轨道和电车，而是北疆辽阔而苍凉的土地，是烽燧台上绝望的狼烟，是蒙恬必须在瞬息万变的军情中，用无数斥候的鲜血和将领的判断，在不可能中做出可能的抉择！

没有完美的拯救，只有血浸的取舍！

这瞬间，边沁冰冷的“功利主义”（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原则，不再是无情的数字公式，而是蒙恬肩上浸血的甲胄和眼中化不开的沉痛！

然而，另一个声音仍在心底嘶鸣——那被舍弃的一人、一村，何其无辜？！

这难道不是对个体性命最根本权利的践踏？！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残留的挣扎，试图用儒家“仁者爱人”的盾牌去抵挡这残酷的实用逻辑：“夫子有言：‘仁者爱人’。若…若我不扳动道闸，任由天命决断…是否也算一种‘爱人’？至少…未曾亲手沾染那无辜者的鲜血？”

“公子！”蒙恬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响的惊雷，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斥责，瞬间击碎了扶苏试图构筑的道德幻境！

“此非‘爱人’，公子！此乃‘妇人之仁’！” 蒙恬的眼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仿佛要刺穿重重迷雾，首指昏聩的本心： “坐视五人遭难而不作为，与亲手屠戮何异？！手中握着扳手，便握着生杀之权！不救，便是杀！此等‘爱人’，不过是懦弱者的遮羞布，是逃避责任的借口！沙场之上，若统帅因一隅之仁而致全军覆没、城池陷落、万千妇孺沦为鱼肉，那才是真正的滔天之罪！”

“当年您若对胡亥…”

“住口！”扶苏猛地站起，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厉声喝断了蒙恬后面的话！

一股混杂着剧痛、悔恨、血淋淋耻辱的洪流轰然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

胡亥！

那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最深的伤口，搅动着两千年未曾愈合的脓血！

沙丘行营的背叛！

矫诏的自尽！

大秦坍塌的烟尘…无数画面伴随着这个名字疯狂涌现！

当年对弟弟胡亥的“仁”与“宽纵”，最终换来了什么？

是帝国的倾覆！

是忠良的喋血！

是万千黎民在战火中的哀嚎！

扶苏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蒙恬这无意间的一刺，比千言万语更残酷地向他揭示了“妇人之仁”在权力漩涡和家国存亡面前，可能导致何等灾难性的后果！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剩下扶苏粗重的喘息和窗外单调的滴水声。

蒙恬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触动了公子最深的逆鳞，立刻单膝跪下，头颅低垂：“末将失言！请公子责罚！”

扶苏喘息着，用力闭上眼，强迫自己从那几乎将他撕裂的痛苦回忆中挣脱出来。

他缓缓抬起手，示意蒙恬起身。

再睁开眼时，那双曾经盛满温润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碎裂后又重新凝结，变得更加幽深、坚硬，如同淬炼过的玄冰。

蒙恬的话，虽然残酷，却如同当头棒喝！

将“电车难题”抛回现实的残酷熔炉中重新淬炼！

他缓缓坐回椅子，手指无意识地着书桌上那份打开的竹简高精度扫描副本。

冰冷的竹片纹理在指尖留下清晰的触感，那些诡谲的“眼睛”符号仿佛在幽幽地注视着他。

意识深处，那片沉寂的、冰冷的系统界面，极其微弱地、仿佛错觉般地…波动了一下！

一行细小如尘埃的冰蓝色提示，极其突兀地闪烁了一下，随即隐没在数据的幽暗中：【宿主对哲学模块核心冲突（功利主义VS义务论）理解加深…概念融合度提升…国运修复底层逻辑效率…微量修正…当前国运储藏修复效率：5%…】

那波动微弱至极，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微小石子，瞬间便被巨大的黑暗吞没，快得让扶苏以为是精神高度紧绷下的错觉。

“蒙卿…起来吧。”扶苏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涅槃后的疲惫与清晰，“你没有错。”

他看向蒙恬，目光复杂而沉重，“此难题，非关善恶，而在取舍之权责。为将者，临阵决断，取其重者救之，纵然自污双手，亦要背负罪责前行…此为将者的担当。”

他的手指在那冰冷的扫描件副本上划过，眼神穿越虚空，仿佛看到了咸阳宫深处那个孤高伟岸的身影：“而为君者…”

扶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迷惘后的金石之音， “当立良法、明赏罚、定分止争、富国强兵！使普天之下，百姓安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使此等灭绝人性的‘电车困境’、使蒙卿在北疆面临的‘救村绝境’，根本无从发生！让苍生…无需再陷此等修罗场般的抉择！”

蒙恬猛地抬头，看向扶苏。

这一刻，公子身上散发出的不再是挣扎与痛苦，而是一种沉淀了千年血泪、洞穿了历史迷雾的决然明悟！

一种超越单纯道德困境、首指根源的宏远志向！

他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如同尘封的宝剑重见天日！

他重重抱拳，发自肺腑地低吼：“公子圣明！此方为治国大道！此方为…天下苍生之福！”

窗外的最后一丝天光终于被浓重的夜幕吞没。

出租屋内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只有电脑屏幕幽幽的光芒映照着扶苏沉静如水的侧脸和他指尖下那份诡谲的竹简。

“电车”的轰鸣与北疆的烽烟似乎都己远去。

留下的，是更深沉的觉悟。

修国运… 原来，不是冰冷的数字游戏。

而是…要重构一个不再需要让黎民百姓坐上那绝望轨道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