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癫狂的国王

半个月后，王都的西城门，气氛与往日有些不同。

城门守卫的换防时间已过，但新一轮的卫兵，却迟迟没有等到前来接替的同僚。

不少闻讯而来的好事者，与各家贵族的仆役，都聚集在城门附近的街道两侧，交头接耳，翘首以盼。

他们都在等待着，那位奉国王之命，前往北境宣旨的王国特使，康纳利伯爵的归来。

在王都的普遍认知中，这趟旅程，理应是一次彰显王权，十拿九稳的胜利巡游。

毕竟，康纳利伯爵代表的是国王的威严，而国王的背后，如今又站着一位，从千年沉眠中苏醒的，王国真正的守护神明。

他们期待看到的，是一支满载着北境贡品凯旋而归，比去时更加气派的仪仗队。

以及那位伯爵大人带回来的，关于北境公爵卑躬屈膝，诚惶诚恐的喜讯。

然而，当那支队伍真的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所有翘首以盼的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

没有旌旗招展，没有鼓乐齐鸣。

映入眼帘的，是一支仿佛刚刚从地狱深渊中，被恶鬼追赶了九九八十一天，狼狈不堪的溃兵。

那面代表着王室尊严的金色雄狮旗，被扯得破破烂烂，像一块肮脏的抹布般，歪斜地插在马车的顶棚上。

曾经那些神气活现，眼高于顶的王家卫士，此刻一个个盔歪甲斜，面如土色，眼神涣散得如同游魂。

仿佛是在北境中，遭遇了什么足以让他们，精神崩溃的恐怖之事一般。

而那辆本应该是最华贵、最威严的伯爵主车，更是凄惨得不忍直视。

车身沾满了厚厚的，早已干结的泥浆，与不知名的污物混合在一起，凝结成的块状物。

一侧的车轮，还在发出嘎吱嘎吱的悲鸣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似的。

整个车队上下，没有一丝一毫荣归的喜悦，反而充满了逃窜的恐慌与仓皇。

在城门守卫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车队如同逃难般，没有丝毫的停留。

一头冲进了城门，然后在城门内的一片空地上，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混乱地停了下来。

车门猛地被从里面狠狠踹开，一个衣衫不整、发髻散乱、浑身散发着恶臭的人。

连滚带爬地，从车上摔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冰冷的石板路上。

“这人，是伯爵大人！”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呼。

所有人都认出来了，这个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止不住瑟瑟发抖、状若疯癫的男人。

正是那位出发时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康纳利伯爵。

他那身由名贵丝绸，精心缝制的宫廷礼服，此刻已变得又脏又破。

上面还沾染着，大片早已干涸，颜色可疑的污渍。

他的脸上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血色，那双曾经充满了傲慢与贪婪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了一种无边无际的，仿佛亲眼目睹了，世界末日般的巨大恐惧。

“魔鬼……是魔鬼，北境有魔鬼！”

他突然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行，像一只受惊的野狗般。

试图远离那辆，让他感到恐惧的马车，嘴里发出意义不明，凄厉的尖叫声。

“眼睛，那颗像是星星的眼睛，在天上看着我。”

“它在看着我们每一个人，我们跑不掉的。”

他抓住一个前来，试图搀扶他的卫兵的裤腿，神志不清地哭喊着，鼻涕和眼泪糊了满脸。

“心脏……太阳的心脏……它在我的手里跳动……它要烧光我的灵魂，烧光一切。”

“神罚，那是真正的神罚啊，我们都得死！国王会死！狮子也会死！哈哈哈，都要死，谁也跑不掉！”

他时而痛哭流涕，时而神经质地放声大笑，时而又发出含糊不清的、充满了恐惧的尖叫。

他那副疯疯癲癲、丑态百出的模样，瞬间引来了所有围观者的窃窃私语。

最初的震惊，很快变成了鄙夷。

最后，化作了毫不掩饰的嘲笑和议论。

“天哪，这就是我们的王国特使？他看上去，比街边的乞丐还要狼狈。”

“他到底在北境看到了什么？竟被吓成了这副模样？”

“我的天，好好的一个伯爵，居然也会疯掉？”

“不可思议，那迎接仪式还要举办吗？”

人群的阴影中，一名隶属于克里斯特家族的密探，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知道，国王陛下这一次，恐怕是把脸都丢尽了。

国王派出的代表着王权与神权的威严特使，最终，却像一个小丑般，在王都的城门口，为全体领民上演了一出，荒诞至极的独角戏。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病毒一样，在短短一个时辰内，便传遍了王都的每一个角落。

康纳利伯爵，这位曾经的王室宠臣，自此，彻底沦为了整个王都最大的笑柄。

而这个笑柄，很快便被他的卫兵们手忙脚乱，近乎粗暴地，抬进了王宫深处。

在国王那间为了保守秘密，连窗户都用厚重石块封死的密室里。

国王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完全变成一滩烂泥的康纳利，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

“废物！你这个无可救药的，丢尽了王室脸面的废物！”

他一脚狠狠地踹在康纳利身上，但后者除了像一只被踩了的蠕虫般，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呜咽外，毫无反应。

几名侍从端来一桶刺骨的冰水，毫不留情地从头到脚，浇在了康纳利的身上。

刺骨的寒意，总算让他那涣散的神志，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说，亚瑟·冯·克里斯特，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他到底说了什么！”

国王揪着他湿漉漉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咆哮道。

“说……说什么……”

康纳利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无法聚焦的恐惧。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神威笼罩的，冰冷的北境演习场。

“他说……他说……那座会飞的岛……是他的东西……谁也不能碰……”

“他还说什么，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他还说……那头狮子……睡得太久了……应该……应该被时代淘汰……”

康纳利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梦呓。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国王的心脏上。

“最后，他最后还对我说了什么？快说！”

国王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仿佛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康纳利灵魂深处，那座关押着最恐怖记忆的牢笼。

他那刚刚有了一丝清明的双眼，瞬间再次被无边的恐惧所淹没。

他死死地，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的眼神，盯着近在咫尺的国王。

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调，仿佛要撕裂自己声带的尖叫。

“他说，君可换，天不变。”

“他要你的王座，他要你的命啊，国王陛下！！！”

喊出这句最关键，也最致命的话后，康纳利伯爵再也承受不住，那份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

双眼一翻，脑袋一歪，彻底晕死过去。

密室内，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国王松开手，任由康纳利那具烂泥般的身躯，滑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

端起了桌上那只他最喜爱的，由一整块产自南方群岛，晶莹剔透的紫水晶，雕琢而成的酒杯。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杯中的红色酒液，也随之荡漾出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君……可……换……”

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三个字。

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地扭曲、抽搐，看上去分外狰狞。

“天……不……变……”

“好……好，好一个亚瑟·冯·克里斯特，好一个凛冬之神，好一个我的忠臣。”

“砰！！！”

一声清脆而响亮的爆响，那只价值连城，国王平日里抚摸它，比抚摸王后还要多的紫水晶酒杯。

被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在了对面的墙壁上。

酒杯瞬间四分五裂，化作无数在烛光下，闪烁的晶亮碎片。

“叛逆，这是公然的叛逆！这是对我，对整个王国的宣战！”

国王对着空无一人的密室，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

他的愤怒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爆裂，仿佛要将整个宫殿，都彻底焚烧殆尽。

然而，在这滔天的怒火之下，在他内心最深处，一股病态的，扭曲的狂喜。

却如同在灰烬中复燃的毒火般，悄然涌起，并迅速蔓延到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等到了。

他终于等到了！

他激动得浑身都在战栗，但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一种赌徒终于等到了，对手亮出致命破绽，近乎癫狂的兴奋。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活在亚瑟的阴影之下，动弹不得，如坐针毡。

他空有王国但却不是神明的对手，身份一名掌权者却无法指挥自己的臣子。

为此不得不将北境割让给对方，甚至还要违心的封对方为最高一等的公爵。

平日里的多番讨好，难道真的是出自他本意吗？

不，当然不是，那只是因为事实不得不进行的委曲求全。

而后来，好不容易唤醒了守护神，作为自己最强大的靠山，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正当的理由。

去向那个在民间，声望如日中天的北境之神开战。

任何主动的挑衅，都会让他自己在道义上，陷入绝对的被动，甚至会引起国内那些摇摆不定的，大贵族们的普遍反感。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足够的理由，守护神也不会支持他发起战争，将王国北境收回所有。

他就像是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狮子，空有一身力量，却无处发泄。

只能憋屈地接受对方的无视，装作一个老好人一样。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是亚瑟，是亚瑟自己，愚蠢地，狂妄地，将一把最锋利，最正当的，足以斩断一切质疑的利剑，亲手递到了他的手上。

君可换，天不变！！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挑衅，不是暗中的试探，这是最直接的，对王权的颠覆宣言。

这是铁一般的，任何人都无法辩驳的，最高等级的叛逆之罪。

有了这句铁证，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王国的道德制高点。

向整个王国，向所有贵族宣布。

不是我要发动战争，而是北境的恶龙，已经露出了，它试图吞噬整个王国的獠牙。

我作为你们的国王，是在履行保卫国家，讨伐叛逆的神圣职责。

有了这句铁证，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向伟大的雄狮之灵请求神力支持。

您看，那新神已经不再满足于，他的那片冰天雪地了。

他已经公开要颠覆，您所庇佑的千年秩序了。

此战，不再是我与臣子的战争，而是新神与旧神之间，关于这个王国神权信仰归属的，不可避免的战争。

所有的道义，所有的理由，在这一刻，都完美地，天衣无缝地，站在了他这一边。

国王站在那片紫水晶的碎片之前，脸上的狂怒，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亢奋，扭曲的笑容。

他不再是那个惶恐不安的君主，他即将成为一位发动圣战，必将名垂青史的伟大国王。

他已经能想象到，自己亲率王国大军，在雄狮之灵的神威加持下，踏平北境。

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连同他那可笑的浮空岛，一同踩在脚下的辉煌场景了。

“来人！”

他对着门外大喊，声音已经恢复了，属于国王的威严与冷酷。

“为我备好祭服，我要，再去觐见一次伟大的守护神冕下。”

“这一次，我要带给祂，一个祂最想听到的好消息。”

“另外，天亮之后，立刻给我敲响王宫的警世钟，召开最高等级的御前会议。”

“我要让所有的臣子，都来好好听一听，我们那位忠诚的北方之盾，都对我这个国王，说了些什么！”

听到了国王的吩咐，下人连忙行礼，恭敬的应答道。

“遵命，国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