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暗夜密谈

暮色裹着蝉鸣漫进楼道时，程仕明站在市政府大院门口，手指无意识着西装第三颗纽扣。

那是苏挽秋今早帮他缝的——线头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在想什么？”苏挽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穿了件月白色衬衫，发尾用木簪别着，相机包斜挎在肩上，“周秘书长秘书说的咖啡馆，我查过，是老城墙根儿那家‘松间’，是民国时期的宅院改的，透过雕花窗棂能看见护城河。”

程仕明转身，看见她耳后沾了点浅黄色的颜料——肯定是今早赶工拍棚改专题照时蹭上的。

他伸手替她拂去，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挽秋，要是等下情况不对……”

“我带了微型录音笔。”苏挽秋把相机包拉链拉开条缝，露出黑色小物件，“而且你看——”她指了指斜对面的报亭，穿蓝色工装的老伯正往玻璃上贴晚报，“那是我同事老王，他的三轮车上装了长焦镜头。”

程仕明喉结动了动。

昨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枕头边放着苏挽秋去年拍的棚改区照片：歪扭的晾衣绳上挂着补丁摞补丁的床单，墙根下玩石子的小孩踮脚沟水龙头，水痕在青石板上洇出深灰色的花。

此刻那些影像突然涌进眼眶，他摸了摸公文包夹层——里面装着更厚一沓新拍的：加装了雨棚的危房、社区统计的独居老人名单、菜市场里菜农说的“搬迁补偿要能买得起三公里外的二手房”。

松间咖啡馆的门楣挂着铜铃，风过时叮铃轻响。

程仕明推开门，沉水香混着现磨咖啡的苦香扑面而来。

深木色隔断后，穿墨绿旗袍的服务员抬手指向二楼：“林秘书在雅间等您，靠窗第二间。”

楼梯是老榆木的，踩上去吱呀轻响。

程仕明走到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相碰的脆响。

他理了理西装下摆，敲门。

“请进。”

声音低沉，带着点烟酒熏过的沙哑。

程仕明推开门，看见靠窗坐了个中年男人。

他穿藏青色西装，袖口露出半寸银链，面前的咖啡杯还腾着热气。

“程科员？”男人起身伸手，指节有力，“我是周副市长的秘书林远。”

程仕明握上去，掌心被对方指腹的薄茧硌了一下——这是长期握笔的痕迹。

他注意到林远左眼皮有道细疤，从眉骨延伸到眼角，像道褪色的线：“林秘书好。”

“坐。”林远示意他对面的藤编椅，“周副市长看了你上午交的《关于南江市棚改补偿标准优化建议》，说‘数据扎实，切口精准’。”

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但有些细节需要确认——比如你提到东河区75岁以上独居老人占棚改户12%，这个比例是怎么算的？”

程仕明的后背慢慢放松了。

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沓表格，摊开在两人中间：

“东河区棚改办提供的原始数据是1327户，其中60岁以上412户，75岁以上159户。159除以1327，约12%。考虑到数据的简洁性和实际应用，这里保留到约数。”

他指尖划过表格第三列，“这些老人里有37户子女在外地，11户是低保户，我上周跟着社区网格员逐户走访过，有记录。”

林远的目光扫过表格边缘密密麻麻的批注，其中一页还贴着张照片：白发老太太坐在门槛上，身后是墙皮剥落的土坯房，手里攥着拆迁通知。

他抬眼时，眼角的疤微微牵动：“周副市长问，你建议将这部分老人纳入‘就近安置优先名单’，依据是什么？”

“去年冬天，石桥镇棚改时，有位82岁的张奶奶被安置到城郊，结果摔了一跤。”程仕明喉结滚动，“她儿子赶回来时，老人攥着拆迁协议说‘我就想住老邻居隔壁’。”

他从夹层抽出苏挽秋拍的新照片，推过去，“这是上个月东河区王爷爷的家，他每天要走半小时去社区卫生所拿降压药——如果搬到五公里外的新小区，光坐车就要转两趟。”

林远的手指停在王爷爷的照片上。

他抬头时，眼里的审视淡了些：“程科员，周副市长想让你牵头，把这份报告扩展成专项方案。”

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个牛皮信封，推到程仕明面前，“这是近三年全市棚改项目的完整数据，你可以拿去参考。”

程仕明的手指刚碰到信封，眼角余光突然扫到什么。

他侧头，透过雕花窗的缝隙，看见楼下角落的藤椅上，范健正盯着这边。

那人身穿米色马球衫，手里转着咖啡勺，勺子在灯光下划出银亮的弧——和程仕明昨天收到的匿名短信里，附的那张范健与房产中介的合照里，他转的是同一把。

“程科员？”

林远的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

程仕明收回手，笑了笑：“林秘书，我需要先和棚改办、民政局开个联席会，确认数据的时效性。”

他把信封推回去，“等基础调研做完，再请周副市长过目。”

林远的眉梢挑了挑，随即笑出声：“难怪周副市长说你‘像块浸透了水的棉’——软和，但攥不碎。”他重新把信封收进内袋，“行，等你消息。”

下楼时，苏挽秋正坐在一楼茶台边看菜单。

她抬头，看见程仕明脸色沉，轻声问：“怎么了？”

“范健在这里。”程仕明压低声音，“在二楼能看见的角落。”

苏挽秋的手指在桌下碰了碰他的手背。

她抓起相机起身：“我去拍两张晚霞，你先回办公室？”

程仕明点头。

走出咖啡馆时，晚风掀起他的西装下摆，他摸了摸后颈——那里还留着范健目光扫过的凉意。

市政府大楼的走廊在夜里泛着冷白色的光。

程仕明把办公室的灯开到最亮，摊开从林远那里抄来的棚改数据，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一刻，窗外的梧桐叶在风里簌簌响。

程仕明揉了揉眼睛，心想这个点办公室应该没其他人了，正准备继续投入工作时

“小程还没走？”

赵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程仕明抬头，看见副处长手里提着塑料袋，里面飘出酱鸭的香气：“赵处？”

“刚陪老婆逛超市，顺道给你带点夜宵。”赵刚把塑料袋放在桌上，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听说今天和林秘书见面了？”

程仕明把鸭腿推过去：“就聊聊棚改的事。”

“我在办公厅十年了。”赵刚咬了口鸭翅，“见过太多年轻人，要么急着往上扑，要么缩在壳里。”他突然盯着程仕明的眼睛，“你不一样。”

程仕明的手指顿在键盘上。

“但你要记住。”赵刚的声音沉了些，“办公厅的水，表面清，底下全是暗礁。”他拍了拍程仕明的肩，起身时塑料袋发出窸窣声，“早点回家，别让苏记者等久了。”

门合上后，程仕明对着电脑屏幕发了会儿呆。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笔杆子要写良心”，想起苏挽秋在棚改区蹲守半月拍的照片，想起范健今天的眼神——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键盘声重新响起时，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

程仕明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起身去接水。

饮水机的蓝光在地上投出幽微的亮，他端着杯子转身，突然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

很轻，像猫爪垫在地毯上。

程仕明的呼吸放得极轻。

他迅速关掉电脑屏幕，缩到文件柜和窗台之间的阴影里。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响——那不是他的钥匙，因为他的钥匙串上挂着苏挽秋送的木质书签，转动时会发出细碎的响。

门被推开条缝。

月光从窗户漏进来，照见一道黑影猫着腰溜进来，反手锁上门。

程仕明盯着那道影子：米色马球衫，后颈有颗红痣——是范健。

范健的手机屏幕亮起幽蓝色的光。

他踮着脚走到办公桌前，指尖快速划过文件夹边缘，最后停在程仕明刚写完的方案草稿上。

他刚要翻开，程仕明的影子突然笼罩下来。

“范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