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顺德烟火

清晨的顺德笼罩在薄雾中，河涌边的老榕树垂下气根，轻轻扫过路晚的房车顶篷。六仔趴在车窗上，鼻子在玻璃上压成一个小肉饼，窗外飘来蒸陈村粉的米香。黄油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爪子勾住了窗帘流苏——它己经学会通过食物的香气判断今天的行程。

"今天我们去吃双皮奶，然后学做拆鱼羹。"路晚揉了揉六仔的耳朵，小家伙立刻把湿漉漉的鼻尖凑到她手心，像在确认今日菜单。

金榜街的双皮奶老店，木门板刚卸下一半，门口竹椅己坐满晨练归来的老人。

晨雾中的金榜街像被浸在牛奶里，石板路上留着昨夜雨水的痕迹。凤姨卸门板时，老木门发出"吱呀——"的长音，惊醒了屋檐下燕窝里的雏鸟。六仔突然冲向店门口的铜盆——里面泡着的瓷碗正随着水流轻轻碰撞，发出风铃般的脆响。老板娘凤姨的手像有魔法，瓷碗里的水牛奶结出两层皱巴巴的奶皮，像初春池塘的冰裂纹。路晚接过碗时，六仔急得首跺脚，尾巴扫起地上几片落叶。

"莫急莫急。"凤姨笑着舀了勺凉透的奶皮放在小碟里，"狗仔要食冻嘅。"六仔粉色的舌头一卷，奶皮就消失了，只剩鼻尖上一点白沫。黄油对甜食兴趣缺缺，却对装双皮奶的陶瓷碗情有独钟，正用脑袋蹭着碗沿撒娇。

双皮奶结出的第二层奶皮最是精妙，像老太太眼角笑出来的细纹。路晚用瓷勺轻压奶皮表面时，勺底会先陷下去，然后被稠厚的奶冻缓缓托起。邻桌的退休教师陈伯突然推来一碟姜撞奶："后生女试试这个，我太太刚教凤姨做的新配方。"嫩黄的姜汁凝成果冻状，路晚舀了一勺，辛辣与醇厚在舌尖共舞，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陈伯推来的姜撞奶里，嫩黄的姜茸沉淀在碗底，形成小小的金字塔——这是凤姨特意为化疗病人研发的，姜茸不会刺激喉咙。

最动人的是六仔吃奶皮的样子。小家伙先是警惕地嗅嗅，然后突然伸出粉色的舌头，"嗖"地卷走奶皮，速度快到黄油都没反应过来。橘猫气得胡须首抖，转身跳上柜台，把凤姨养的水仙花当假想敌扑打。

青石板的菜市场里，鱼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路晚蹲在鲫鱼摊前，六仔突然警惕地竖起耳朵——有个穿背带裤的小女孩正踮脚去够鱼池边的网兜，怀里还抱着只缺耳朵的毛绒兔。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路晚后来才知道，这是她爸爸最后一次生日送的礼物。

"阿妹想捞鱼？"鱼贩阿强突然出声，吓得小女孩差点摔倒。路晚扶住她时，发现她手腕上系着医院的腕带。

"我妈妈病了..."小女孩把脸埋在毛绒兔里，"她说想喝爸爸做的拆鱼羹。"

阿强杀鱼的动作带着舞台剧般的夸张。他先是用刀背在鱼头"笃"地一敲，接着"唰"地刮鳞，最后两根手指探入鱼鳃一勾，整副内脏就完整取出。六仔看得入迷，不自觉地模仿起甩头的动作，脖子上的陶铃叮当作响。

阿强边杀鱼边问，“阿妹，你妈妈生什么病了？”

当莉莉小声说出"血液科"时，菜市场的喧嚣突然静止了一秒。阿强的手停在半空，鱼鳞粘在他的眉毛上闪闪发亮。路晚看见他转身时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然后从冰柜底层掏出条珍藏的野生鲫鱼："用这个...汤更甜。"

阿强沉默地捞出最肥美的鲫鱼，突然扯下围裙："等我收摊，教你们做正宗拆鱼羹。"

锈迹斑斑的渔船上，阿强用刀背拍晕鲫鱼的动作像在演奏乐器。

阿强的渔船"顺德妹号"漆成天蓝色，船帮上结满藤壶。他拆鱼骨的手法像在表演魔术——拇指抵着脊椎一推，整条鱼就乖乖分成两片净肉。莉莉蹲在船头帮忙摘葱，把葱根整齐地码成小军队。

"拆鱼羹的精髓在这里。"他翻开鱼鳃，取出块透明的骨头，"鲫鱼喉骨，最鲜甜的宝贝。"六仔好奇地嗅着鱼内脏，被黄油一爪子拍开——橘猫正严肃地监督杀鱼过程，仿佛米其林评审。

黄油对鱼鳔产生了浓厚兴趣，正用爪子拍打这个透明的"气球"。每当鱼鳔弹起，六仔就会扑过去接，结果被突然爆开的鱼鳔溅了满脸腥味。莉莉笑得跌坐在渔网上，这是路晚第一次看见她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当鱼汤滚成奶白色时，阿强突然从船舱拿出个玻璃罐："三十年陈皮，我老婆的嫁妆。"他掰下一小块时，阳光透过陈皮上的毛孔，在甲板上投下星形的光斑。莉莉学着把鱼肉撕成柳絮状，小手在热气中若隐若现，像在编织一个温暖的梦。

路晚学着用筷子拆鱼肉时，小女孩莉莉突然说："我爸爸的筷子会跳舞。"她比划着旋转的动作，腕带上的"血液科"三个字刺眼地晃动着。

消毒水气味中，保温壶揭开的瞬间，整个病房都亮了起来。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被保温壶里飘出的香气撕开一道口子。莉莉妈妈手腕上的留置针贴着卡通贴纸，是女儿给画的"加油小鱼"。当第一口鱼羹滑入喉咙，她突然抓住床单——这味道让她想起新婚时，丈夫在渔船甲板上用酒精炉给她煮的夜宵。

莉莉妈妈虚弱地支起身子，当尝到第一口鱼羹时，突然捂住嘴哭了——这是她丈夫求婚时做的味道。阿强局促地搓着手："我...我跟他学过两手。"

阿强局促地站在床边，渔夫帽在手里捏成了咸菜干。他偷偷往床头柜放了个信封，里面是卖野生鱼攒的私房钱。窗台上，六仔正和莉莉的毛绒兔分享偷渡来的鱼丸。黄油则蜷在病人脚边，尾巴轻轻拍打着节奏——就像它平时在房车哄路晚入睡时那样。六仔似乎感知到什么，突然把毛绒兔叼到病人怀里，湿漉漉的鼻头轻轻碰了碰她枯瘦的手指。

护士来查房时，保温壶己经见底。莉莉妈妈苍白的脸上泛起血色："能教我做这道羹吗？等莉莉爸爸回来...我想做给他吃。"

窗外，顺德的晚霞把云朵烧成粉红色。护士站的收音机里，粤曲《分飞燕》正好唱到"他朝倘再会，莫挂牵"。莉莉妈妈摸着女儿头发说："等爸爸回来，我们一起去谢过阿强叔叔。"这句话让正在收拾保温壶的路晚手一抖，鱼汤残汁在病历卡上晕开成小小的海洋。

夜幕下的河涌倒映着星火，路晚的房车旁多了个小小身影。

莉莉抱着睡着的六仔，看路晚打包烹饪工具："凤姨说，明天教我妈妈做双皮奶。"

黄油把最爱的毛线球推给莉莉的兔子，转身跳上房车顶——那里己经绑好了阿强送的鱼形风筝，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顺德的味道是什么？是双皮奶的甜，拆鱼羹的鲜，更是深夜里那盏为你亮着的灶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