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孝子孙

灾情渐缓，师生离城那日。

新任县令己开仓放粮，粥厂日日施粥，民夫也得足额粮饷。沈俞之坐于马车中，望着窗外渐渐恢复生机的村落，轻声道：“先生，学生明白了——读书人若只知圣贤道理，而不懂世情百态，终究纸上谈兵。”

沈知书微微一笑，合上手中书卷：“不错。治世如行医，需先诊脉，再开方。你此次做得很好。不辜负此行，俞之你该准备下场童试。”

沈俞之低头，看着掌心磨出的薄茧，那是连日抄录证据、走访灾民留下的痕迹。他忽然觉得，自己离“为官济世”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马车渐行渐远，身后是重建家园的百姓，而前方——是更广阔的河山。

马车慢悠悠地行驶在官道上，车轮碾过雨后泥泞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阳光透过车帘的缝隙洒进来，在沈俞之的膝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安静地坐着，双手捧着一卷《论语》，嘴唇微动默诵着，时不时抬头望向窗外掠过的田野村庄。

“俞之，看到那片稻田了吗？”沈知书指着远处一片金黄的田地，“农人一年辛苦，就盼着这几日收获。你可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

沈俞之放下书卷，认真地点头：“先生教导过，为官者当知民间疾苦。这稻谷从播种到收割，需经多少人的汗水啊。”

沈知书满意地捋了捋胡须。沈俞之如今不仅身形变得匀称，连心性也沉稳了许多。

“前面就是安宁县了。”沈知书掀开车帘，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

沈俞之的心突然跳得快了起来。离家一年，许久未见家人，如今到家门口，却是踌躇不前。

车驶入城门时，夕阳正将城墙染成金色。熟悉的街景一一掠过眼前，沈俞之的眼睛竟有些。

暮色沉沉，巷口的老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无声的叹息。他望着那扇熟悉的木门，漆色斑驳，门环上还挂着他离家时的那把铜锁。

“吱呀——”隔壁的王婶推门出来倒水，见到他猛地一愣，“俞哥儿？你、你回来啦？”

“姜婶！蔷娘！你们俞哥儿回来了！”王婶扯着嗓子朝院内喊道，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林蔷最先闻声赶来，手中的绣帕掉在了地上。她怔怔地望着站在院中的孩子。

“俞哥儿？”林蔷颤抖着双手抚上沈俞之的脸庞，眼泪夺眶而出，“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是不是路上吃了苦？”

院里的众人随后赶来，同样震惊不己。沈忠上下打量着孙子，目光最后落在沈俞之手中紧握的书卷上，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沈俞之喉头一哽，眼底泛起潮意。他撩起衣摆跪在院门前，额头抵着粗粝的黄土：“阿翁，阿嬷，爹娘——不孝子孙......回来了。”

尾音碎在风里，惊起檐下一对栖雀。

沈忠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枯瘦的手掌一把钳住孙儿胳膊。老人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却怎么也拽不起这个执意跪着的小童。

“你这倔驴……”老人声音突然劈了岔，索性一把将人按进怀里。他喉结滚了滚，千言万语在齿间嚼碎了，最终只迸出带着铁锈味的三个字：“……回来好。"

林蔷一把攥住儿子的手，指尖在他掌心的茧子上来回。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微微发着抖：“灶上煨着鸡汤，娘给你盛……”话未说完便别过脸去，衣角在门框上绊了个趔趄。

众人簇拥着沈知书、沈俞之和沈福三人进了屋。

夜幕降临，沈知书因为想念母亲匆匆离去，沈伯文连忙相送。沈福趁机也提出要回家看看亲人。

饭桌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沈俞之讲述着这一年的经历，沈家人听得时而揪心，时而欣慰。沈忠放下碗筷，严肃地说：“俞之，你做得对，我们沈家的子孙就该有这样的担当。”

沈俞之垂首应了声“是”，忽又抬起脸来，眼底映着跳动的灯焰：“阿翁，先生说孙儿可下场试童生了。”

“当啷”一声，沈忠的旱烟杆掉地上。老人弯腰去捡，花白胡子却先扫到了孙儿的膝盖。他索性蹲着仰起头，皱纹里突然迸出光来：“好！好！”粗糙的手指在裤腿上蹭了三遍才敢拍孙儿肩膀，“你只管读你的圣贤书，便是天塌下来……”话到一半突然梗住，扭头朝灶房吼：“老婆子！把梁上挂的腊肉……”

沈俞之才六岁年纪，身量未成，一团孩气。童试场上多的是这样粉团似的小儿郎，都认为横竖这般年纪的考生，就是来见见场面的。左右孩童骨相未开，喉结未显，谁分得清是金童还是玉女？

沈俞之将《西书章句》压在枕下，自此晨昏颠倒。

每日寅时刚过，他便披衣起身，借着微弱的晨光诵读经义。案头的灯油常常燃至深夜，映得他眉目沉静。偶遇难解的章句，必郑重记下，次日清晨便赶往塾馆，在沈知书先生授课前恭敬求教。先生见他勤勉，常抚须感叹：“此子心性坚毅，来日可期。”

一日复一日。

寅时的梆子还未敲响，厢房纸窗己透出豆大的光亮。他蜷在条凳上诵读，冻红的指尖沿着《孟子》的朱批一寸寸爬行，呵出的白气在“民为贵”三个字上结成霜花。林蔷蹑足添灯油时，总见砚台里残墨凝着冰碴，倒映着少年咬出牙印的下唇。

邬翊亲王踏入紫禁城时，鎏金屋檐上的积雪正簌簌落下。他抬手拂去蟒袍上的雪粒，指节处一道新结的刀疤在阳光下泛着狰狞的粉光。

“臣弟参见皇兄。”邬翊在养心殿的石阶前跪下，嗅到殿内飘来的龙涎香里混着一丝血腥气——方才必有锦衣卫来报过事。

皇帝从奏折堆里抬头，眼下两片青黑：“起来吧，平江的雪可算停了？”

邬翊起身，拱手道：“皇兄，平江雪己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