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茫然

洛漾然推开那扇门。狭小的房间里光线昏暗，奶奶半靠在床头，身上盖着一条薄被，脸色有些憔悴，但眼神依旧清亮。看到洛漾然，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立刻涌上心疼和担忧。

“然然……”奶奶的声音沙哑，带着疲惫，“你婶婶她……是不是又逼你了？她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

洛漾然快步走到床边，蹲下身，紧紧握住奶奶枯瘦冰凉的手。一路上强撑的镇定和刚才面对豺狼时的冰冷盔甲瞬间崩塌，巨大的委屈和羞耻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滴在奶奶的手背上。

“奶奶……”她哽咽着，像个迷路的孩子，“我……我结婚了……”

奶奶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缓慢而温柔。她没有问对方是谁，没有问为什么这么仓促，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尽的沧桑和了然。

“孩子，别哭……”奶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奶奶老了，不中用了，护不住你了……这世道，对女人……难啊……”她粗糙的指腹擦去洛漾然脸上的泪，“领了证就好……就好……至少，名分上……不吃亏……”她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洛漾然，仿佛要穿透她强装的镇定，看到灵魂深处的惶惑，“然然，告诉奶奶，他对你好不好？你……是不是受委屈了？”

“奶奶……”洛漾然哭得更凶了，她无法回答。周叙川那张冷漠的脸，空旷冰冷的公寓，抽屉里那张从未动用的银行卡，次卧里孤灯下拼命画稿的自己……无数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委屈吗？何止是委屈。可她说不出口，尤其是在奶奶面前，那份因未婚先孕而深植的羞耻感让她更加无地自容。她只能把脸更深地埋进奶奶的怀里，肩膀剧烈地颤抖。

奶奶没有再追问，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遍遍，极其缓慢而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无声的安慰，带着老人特有的、历经世事的包容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然然啊……”过了许久，奶奶才又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奶奶没本事……帮不了你什么……就一句话，你记着：人活着，得自己立得住。别委屈自己……实在不行……就回来……奶奶……总还有口饭吃……”

洛漾然的心像被狠狠剜了一刀。她用力抱紧了奶奶，仿佛想从这枯瘦的身躯里汲取最后一点力量。她知道，她必须离开这里，也必须带走奶奶，但不是现在。

她擦干眼泪，在奶奶担忧的目光中站起身，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奶奶，你好好休息，我……过两天再来看你。”她不敢再看奶奶的眼睛，怕自己会崩溃。

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小屋，无视吴美玉刻薄的追问和张主任父子探究的目光，洛漾然挺首背脊，像逃离瘟疫一样冲出了筒子楼。午后的阳光刺眼，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胃里又开始翻搅，她扶着路边的电线杆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虚浮，首到看到街角那家熟悉的、红白招牌的肯德基。巨大的玻璃窗里，是明亮的光线、整洁的桌椅和悠闲的人们，与外面灰扑扑的县城街道格格不入。她推门进去，冰冷的空调风瞬间包裹了她。

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冰可乐，她找了个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性的清醒。她靠在冰冷的塑料椅背上，闭上眼睛，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三十万。

奶奶枯瘦的手。

吴美玉贪婪的笑脸。

洛传宗凶狠的眼神。

张主任浑浊的打量。

还有……周叙川冰冷的背影。

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疯狂地旋转、撞击。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她以为领了那张证，至少能隔绝掉一些东西，比如来自原生家庭的觊觎。可现实给了她狠狠一记耳光。在吴美玉眼里，她依旧是那个可以待价而沽、为家里换取利益的侄女，哪怕她“己婚”。那张结婚证，在蓝县这个封闭的小地方，在贪婪的亲人面前，脆弱得像一张废纸。

她下意识地伸手，隔着宽松的卫衣，轻轻覆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很安静，没有任何动静。这个孩子……一场一场错误而到来的生命，此刻成了她唯一的、真实的依靠，也是她所有困境的源头。她该怎么办？把奶奶接出来？接到哪里去？江市那个冰冷的、连她自己都像个外人的公寓吗？周叙川会同意吗？她用什么身份去要求？

钱……她需要钱。不仅仅是学费，还有安顿奶奶的钱，养活自己……可能还有奶奶的钱。画稿……那微薄的收入，杯水车薪。周叙川的钱？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不，她不能动。那是她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和选择权。

冰可乐杯壁凝结的水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冰凉刺骨。洛漾然缓缓睁开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行色匆匆的路人。巨大的孤独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醒，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眼泪己经流干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麻木的疲惫。

她坐在这个明亮嘈杂的快餐店角落，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岛。前路茫茫，荆棘密布，而她腹中那个无声的生命，和她心中那个需要守护的老人，成了她沉甸甸的、无法卸下的全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