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家信温牵

夜色缓缓地降临在龙江市，城里的灯火却一盏盏点亮。望丽影立在单身宿舍的窗前，凝视着对岸的江面。江水在灯光下闪耀着斑驳的银色涟漪，远处的高楼与繁华、近处的小路与静谧，她忽然生出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案头那部老旧手机屏幕幽幽亮起。她本打算整理刚刚会议后的工作记录，忍不住又去点开了未读的微信。王老五村主任的头像是黄土地上老屋一角，消息只有简单一句：“丫头，寄来几张村里的雪景，再添一份山里娃写的作文，你瞧瞧。”

丽影轻轻“嗯”了一声，将手边的茶杯搁开。微信附件点开，映出几幅照片，玉龙村冬天的模样跃然眼前。第一张，是村口的石板路。雪还未化，鞋印纵横交错，柴垛堆在墙根，茅草屋顶落了一层均匀的白。第二张，是教室里的黑板，几个孩子身穿厚棉袄，笑容灿烂地举着写有“望姐姐加油”红纸，字迹稚嫩。还有一张，是窑塘后小河边，水波冻成冰花，远远有只黑狗卧在树荫下，像极了她小时候常追着跑的阿黄。

她的指尖微微发紧。这些画面与公司会议室里精英们的衣冠楚楚、高谈阔论何其迥异。丽影又翻开第二个附件，“玉龙中心小学三年级作文选”，王老五特意手写批注：“丫头，这些娃都惦记你，让你看看咱村的希望。”她边读边用袖口轻轻擦去温热的泪。

“望姐姐，你在城里是不是也有雪？我最喜欢下雪天，能用树枝画大花猫。我想以后也去大城市看看，等我长大了，要帮你种好多菜，寄给你吃……”

一篇篇作文朴实无华，每一句都带着故土的暖意和孩子们歪歪扭扭的梦想。夜风徐徐，把窗帘撩得微微鼓起，丽影的心却渐渐柔软下来。

但手机突然又一阵强烈震动，现实的漩涡倏然涌回。

“丽影，这边高管会还没结束，克甲和父亲都在焦头烂额……你没事吧？”赵美琦的语音在耳边响起，急切却带点无奈。

“我没事。”丽影声音温和，努力扬起嘴角，“只是想家了。”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夜己深，都市的车流还在延绵不绝地闪动，而玉龙村的夜，却早己安静。

窗前的风渐凉，丽影把电脑合上，起身去柜子里取出一只褐色小铁盒。里面装着自大学起母亲陆续寄来的信，几乎每封都用半生不熟的拼音、夹杂着方言土语。“丽影啊，外头冷不冷？饭记得要吃饱……村里今年玉米收成好，王老五说要娶媳妇了……”这些絮叨文字，比任何奖状证书都让人为之动容。

她又翻出那张早己泛黄的小学毕业照——身边一群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同伴，最中间是年幼的自己，手里捧着奖状。记忆奔涌而来。那个念着“要走出大山、要看到外面世界”的小姑娘，竟真的一步一步走到了黑白分明的城市高楼下。

但现实却没有一帆风顺。今日集团高层会议，克甲公开表态支持自身理念，父亲笋克辉却反对得异常坚决，各派系高管彼此明争暗斗。丽影本就感到身心俱疲，此刻又凝神细听着乡音和孩子们的童稚梦语，内心的挣扎和坚持变得更为复杂。

桌上的微信又响起，是村主任的一条文字：“丫头，你要有空回来呀，全村人都盼你。”

她捏紧手机下意识点开“回复”，最后却只是收回了手，坐回床沿，呆呆望着虚掩的门。城市的霓虹印在她的眸子里，却点不亮心头最深处的孤独。

夜愈发深沉。公司宿舍区面向江边的小路早己寂静。突然几声脚步声在走廊尽头响起，温和而沉稳的步伐缓缓靠近。

门外敲响。

丽影一怔，下意识擦干眼角，打开门。笋克甲站在门口，身上罩着灰蓝色薄外套，眉眼里带着散淡的疲惫与克制。灯下他的轮廓越发清晰，像是从寒夜卷带着一阵暖意走来。

“很晚了，还没休息？”克甲轻声道。

丽影摇头，刻意扬起些许笑意，“睡不着。收到家乡的照片和孩子们的作文……忽然有点想家。”

克甲看了看她手中的铁盒，“出来走走吧？今晚江边风不大。”

她点头，把信重新收起，随手披上一件米色羊毛衫，和克甲一前一后走入走廊。走廊尽头灯光昏黄，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出公司宿舍园区，夜空气扑面，江风夹着市井的气息，却也带来隐约的泥土潮湿的香。

两人顺着江边步道慢慢前行。沿途不时有夜归的行人，小摊贩把骑楼下的灯火点得一明一暗。丽影静静望着江水，“你小时候，也会怕黑吗？在山村，我常怕夜里狼叫，怕灯一灭屋里伸手不见五指。但在村口月亮下面，总觉得有人守着。”

“我很小就住城里，上私立学校，夜里怕黑却不说。”克甲语气平静，“我是父亲的儿子，几乎每一步都有人教。怕了也要装得不怕，否则会被说‘软蛋’。”

江水缓缓流淌。丽影嘴角弯弯，叹息般：“你看起来什么都不怕，还总能沉得住气。”

“有些东西不是不怕，而是不能被看出来。”克甲俯身捡起一块鹅卵石，漫不经心地丢向江心，“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最怕别人看出我是‘老板的儿子’。不敢真交朋友，也没法像普通小孩那样打闹。身边的人总觉得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其实我只是也有情绪却必须克制。”

“你现在都做得很好。”丽影轻声道，“公司里谁都敬你，不像我，从小到大面对什么都只有自己扛。现在在这里，常常不敢相信这么大一摊子责任会落在我头上……一想到如果失败，对不起家乡、对不起大家，心里就更慌张了。”

克甲缓步停下，看着她的侧脸：江边黯淡路灯投下柔和的轮廓，眉眼下藏着倔强和隐忍。他突然道：“可你其实做得比很多人好，起码你一首没忘记自己的根。丽影，我有时候真的……羡慕你。”

她抬头，不解。

“很多人拼命往上爬，是想换一个圈层、远离原本的世界。但你呢？无论站到多高的位置，眼里始终有你自己的家乡。那是一些人永远都学不会的东西。”

丽影怔了一怔，握紧信盒，“可那种牵挂，有时候也让我不能单纯。如果我没有足够的能力，就会连累很多人。我今天看着玉龙村孩子们稚嫩的梦想，真的好怕给他们希望以后又让他们失望……”

两人一时无言。江风吹过，夜色似乎也柔和了下来。

“你知道，村主任王老五说什么吗？”丽影擦了擦鼻尖，终于破涕而笑，“他说我就像他们心里的‘城里姑娘’，可是我明明一首觉得自己不过就是从小苦到大的普通孩子。”

“在他心里，你是希望。”克甲认真道，“其实我小时候最希望失去那种身份羁绊，但现在我才明白，有些责任不是要求你的，而是你自己踏出来的。”

丽影愣道：“你小时候有想过别的梦想吗？比如……如果不是继承企业？”

江上传来远处灯船的汽笛声，克甲望向水面良久，“我一首想成为一个普通人。能自由选择朋友和生活。可后来我发现，越逃避自己的身份，内心的距离感就越深。只有你坦然面对，才能看清那些束缚的意义。我开始慢慢明白，企业做好，不只是为了家族，也许还能成全更多人的梦想。”

丽影静静听着，有点感动，“我现在也有点明白了。有时候，世界的温度其实是来自身边的人。就像今晚，你跟我说这些……”

“有时候人太累太难，就只要有人能陪着。”克甲微笑，目光柔和。

她笑靥浅浅：“嗯。谢谢你。”

两人继续沿江而行。夜色之中，一点点忧伤渐次褪去，剩下的，是无声的坦诚和温柔的理解。

远处霓虹闪烁，江面反射着都市的繁华。路边偶有几个老人带着孙子乘凉，孩子们吃着雪糕，不时追逐打闹。丽影忍不住驻足。

“你有没有觉得，城市很美，却太容易让人失落？”她问。

“美，是因为它承载了太多人的梦想。”克甲点头，“但梦想越大，争夺就越惨烈。”

丽影点头。想起公司会议上高管们为公益与利润你争我抢，想起家乡父母亲事事轴又一根筋，想起村主任一夜白头的疲惫，城市与乡村，所有人的烦恼仿佛都那么真实，又不可调和。

“丽影，其实今天开高管会前我很犹豫。父亲看不到这些公益项目的意义，觉得只会消耗资源。他说：‘你可以仁慈，可以理想，但必须务实。’……可我真的希望企业能多承担点责任。”

“谢谢你为我们争取那些机会。”丽影诚挚地说，“你知道吗，有时候你的一句话，真的就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但你也要保护好自己。”克甲低声提醒，“公司内部现在很复杂，很多人表面支持，背地里却等着看你我‘栽跟头’。”

“我明白。”丽影笑着道，“但只要想到自己的初心，还能走下去。”

夜风中，两人的身影贴近，脚步渐渐变得同步。

“丽影，如果以后遇到挫折……或者哪天觉得撑不住，你会怎么办？”

“我会像小时候那样，跑去后山大喊一通，再翻翻王老五寄来的信。有人惦记，就不会真的孤单。”

克甲轻轻点头，望着远处江岸升起的薄雾，“以后不管走多远，有家信，有朋友，有信任的人在，就没人能打倒你。”

“有时候，我觉得所谓梦想，其实就是让更多人不用再像我们这样吃那么多苦。”丽影侧头望着他，嘴角扬起一抹自信。

克甲凝视她，神色柔和：“有时候你坚强得让我害怕，也让我想成为更好的人。”

一阵夜风吹来，带起江畔树叶沙沙低语，两人忽而都笑了。

返回宿舍的途中，江面突起雨丝，初秋的凉意扑面而来。两人并肩加快了步伐。

“明天你陪我一起去参加那个政府部门的推进会吧？”丽影突然把厚信盒递给克甲，“如果有机会，你能帮我把玉龙村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吗？”

克甲郑重接过，目光里有承诺的光芒，“我答应你。”

夜深了，一座城市还在奔忙，另一头的群山却早己归于静谧。穿堂的信件、江畔的漫步、彼此的坦诚与陪伴，让两颗漂泊的心在迷途中找到一丝短暂的温暖。

回到宿舍楼下，克甲轻声道：“下次和我一起回玉龙村走走吧。你带我去你小时候爬的后山，看你种过的田，让我尝尝王老五说的‘玉米糕’。”

丽影点头，笑容温暖且灿烂，“到时候你也得带上你写的家信，让村里的孩子们看看‘城市哥哥’都在想什么。”

凌冽的风带着未来未知的挑战，可这一刻，两人都不再畏惧夜色。

她轻声道：“其实，不管多难，家信和身边的理解，总会让我们重新站起来。”

克甲郑重一笑，“前方的路很长，但我们可以一起慢慢走下去。”

夜静悄悄，江水拍打着堤岸。窗外的灯光拖出细长的光影，望丽影手中的信盒与未来并行，笋克甲的目光坚定澄澈。

世事如江流，会曲折波折，却总归会流向光亮的远方。

风过江面，带来远山故土的气息——普通青年和企业继承人，在共同的前行中各自疗愈软弱，也在家信温牵与坦诚夜谈后，再一次激励彼此前行。

房间门再次关闭时，丽影独自靠窗坐下，怀里的信盒格外温热。她打开微信，打下一段消息给村主任：

“王叔，我一定会回来，也一定会带更多的人回来。请帮我告诉孩子们，他们写的每一个梦想，我都记在心里。”

指尖未按下“发送”键，她又顿了一下，最终只是紧紧抱住了那盒厚信。

夜色如水，城市的霓虹在她眼中化作家乡的点点星光。她轻轻合上窗，心底那份柔软的坚定悄然生根。

此刻，她知道，哪怕前方风雨再大，心中的那盏“山城之光”依然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