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雨夜共鸣

楼道里灯光明灭，午夜的龙恒大厦仿佛一艘暗夜孤舟，在闪电划破天幕的一瞬，玻璃幕墙上映出山峦般扭曲的阴影。工作区只余稀落的灯光，望丽影伏案急敲的手指在键盘上辗转。她的额角坠着汗，案头的咖啡冷却，杂物堆里家乡特产的包装静静躺着，她仿佛又闻见了木香和湿土的气息。

未到预定下班时间，其他组员己陆续离开。自动吸顶灯被感应定时器切断，仅余电脑屏幕微微亮起映着她的侧颜。丽影将最终修正的项目资料反复核对，把最后一组数据编辑进表格。临到最关键的文档合并，她按下“保存”，指尖一颤，却因意外卡死。屏幕一闪，蓝底警示盒瞬间弹出，电源关闭的红光像一只冷漠的眼。

“不会吧……”她几乎是本能地掀起身，桌脚下的插线板并未松动。周围突然一片黑暗，紧接着外面传来狂风裹杂着雨点撞击玻璃的怒响。全栋突发断电，紧急照明仅亮起疏散通道一线微弱绿色。丽影急促地吸了口气，眼前一阵发晕，锁定的文件还未备份，团队本就因进度滞后屡遭质疑，若这回数据全丢，先前的努力都将付诸流水，所有的坚持和解释都会化成冷漠的审判。

手机还有电。她一边调出SIM卡热点，一边颤抖地登录远程备份。屏幕幽幽亮着，外面的雷声仿佛撕碎了这夜的宁静。恍惚间，她想起了玉龙村山雨欲来的傍晚：柴门紧闭、老人点着煤油灯，雨声在屋檐里滴答，母亲轻声数着账本里的数字，为明天的菜钱精打细算。她咬紧牙关，努力团成一团，将慌乱压在心底。网络太慢，备份栏久久未见动静。

脚步声在走廊尽头响起，被雨声、雷声拉扯得虚虚实实。有人踩过积水残痕，一道光柱晃过门缝，随后是单调的叩门声。

“丽影，你还在吗？”

是笋克甲的声音，磁性低稳。在黑暗和风雷的交织下，比白日更让人安心。

门被推开，手电的白色光束刺破黑暗。克甲身上淋了一层雨，眼镜蒙着水雾，他把雨衣外套丢在椅背，目光带着久违的焦急和关切。他手里拎着临时办公室钥匙和备用笔记本，见丽影还坐在工位前，微微松了口气。

“刚才路上看到群里说你还没走，突然断电，怕你出事。”

丽影有些无措，手指下意识握紧鼠标，声音发干：“加班，项目收尾，文档没来得及备份，主机死机了……全组的汇总都在那台上。”

雷声再次炸响，室外雨势更急。克甲低头翻查电箱，确认整层都断了电，备用电池只能撑半小时。他把备用笔记本推过来，“先转最急的文件，用这个笔记本连手机热点，我来帮你测试拷贝。”

丽影点点头，却在插U盘时微微失手，险些掉地，幸好克甲及时扶住。两人靠得极近，她能感到他身上的湿冷气息，和皮肤下散开的温度。霎时间，她蓦然有种异乡权责与光影夹缝间的漂泊。

克甲没多说什么，将工位角落的备份盘取下，又打开应急手电灯，把电筒夹在两人之间。微弱的光里，丽影手背上的汗珠亮晶晶的。她死死盯着屏幕，鼠标在残缺的目录间移动，试图定位被锁死的最新文件。

“没事，一起查。”克甲轻声道，他的语调比任何谈话更真切。

远处的雷声抽打着大厦，风卷雨急。屏幕上，错误提示接连弹出。丽影忍不住吸了下鼻子，咬唇道：“他们很快会找人来问，审批也得交这个版本。”

“你己经做得够好了，这次不是你的失误，是外部系统宕机。”克甲侧脸轮廓在手电下线条更分明，嘴角微柔，“先救数据，别自责。”

外面保安在楼下喊话，电梯己停运。丽影近乎绝望地望着那份“未响应”的文件，脑中一时间全是领导们曾在会议上流露的不信任——她出身简陋、户籍在玉龙村、学历虽高却“经验薄弱”。以前争分夺秒的夜晚，她靠山村广播和微弱灯泡看书，现在却被城市的不测死死卡住。

“你根本没必要帮我。”她突然抬头，眼里映出克甲清亮的眸。“如果我是个失败的实习生，家族高管不会说你什么，但全责会落我一个人头上。大家都想撇清。”

克甲静静看着她，良久才开口：“如果每件事都因为出身和归属就决定责任，那我们拼命努力还有什么意思？”

他嘴角微扬：“外面雷雨那么大，不如把伤心的时间省出来，把能救的数据都搬出去。你要是不信我，下次可以拿家乡的腊猪肉贿赂我。”

丽影还以为他会说些冷静指教的话，没想到听到如此轻松的句子，下意识破涕而笑。“你吃了一次腊肉，就记一辈子账？”

“这叫记得感恩。”克甲把外套披在椅背，为她挡住滴水的冷气。“数据重要，心情也重要，以后你总会感谢这段夜晚。”他努力让声音很自然，仿佛在平和她的紧绷。

拷贝进度在一点点推进，时而突然中断，又惊险地恢复。一小时过去，丽影发现文档存储在隐藏文件夹内，还好主数据未被损坏。负责整合的算法流程也因备用自动保存功能得到部分遗留。她终于松了口气，险险地坐回椅子上。

灯光随着主电源切换“咔”的一声回归，整个办公室一时被照亮。雨势却未减，玻璃窗外的闪电持续游走。

克甲松开鼠标，“好险，数据大部分找回来了。”

她怔怔望着屏幕，轻喃：“谢谢你，要不是你来，这次我可能真的撑不过去。”

“正常。”克甲微微一笑，他的墨发顶着一点水珠，气息里有山雨的清新。他轻轻拉开窗帘，看向玻璃彼侧模糊的天光：“其实你不觉得，这个城市的夜雨和大山村口的雨，声音很像吗？”

丽影一愣，下意识闭上眼。脑海里浮现漫长山路旁的雨水灌溉沟渠的淅沥声、稻田湿风吹拂禾苗低头窃语的韵律，似乎彼此遥遥呼应。

她低声说：“小时候，村里总是忽然断电，一家人围着煤油灯吃晚饭。不敢和大人说自己的害怕，怕他们多一分负担。其实有时候，反倒希望停电能久一点——那样村口的虫鸣、夜风、还有雨声，就能听很久，好像整个人都浸泡在自然里。”

“我小时候在城市，每晚都怕父亲回家。”克甲轻声道。“成绩单没出错还好，如果哪门课掉了分数，就得写检讨，还要被训斥。后来进公司，习惯每天都用最短时间完成最多的事。别人会说家里条件那么好有什么可担心，可其实很多东西，是不敢喊累也不敢认错。”

丽影望着他，看见他目光下淡淡的坚定与彷徨。

雷声一瞬炸远，风停雨息，夜色被短暂的安静切割。气氛中浮起某种不言的脆弱。

“你在意别人的看法吗？”她问。

克甲摇头又点头，终于叹口气：“小时候总觉得，凭本事才能被肯定，别人的认同和自信都要自己争来。可长大后发现，有些认同是你自己无法左右的——比如家里人期望，比如外人定义。我想打破这种框架，但有时候反而觉得自己像一块被塑型的石头。”

丽影心头忽然柔软，慢慢说：“我也怕别人看不起我。怕同事觉得我只是‘关系户’，怕我失败以后整个村子都失望。越是这样，越觉得要证明点什么，哪怕是一份方案，也不能让大家说我水。”

克甲静静听着，良久，道：“你不用证明什么。坚持到现在，己经很厉害了。不是每个人都能走出大山，也不是每个城市孩子都有勇气和陌生人对抗。”

他略停顿，眼中多了几分坦然：“你知道吗，其实我一首很羡慕你。”

丽影眨眨眼。“羡慕我？”

“嗯。”克甲微微一笑，他的语气不带任何嘲讽，纯粹而深刻。“你每次遇到困难，都指着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家乡真诚说话，无论结果多难堪，你都不会逃避责任。我其实一首……在你身上学很多。”

她垂下头，耳廓烧得通红。“我不觉得自己多勇敢。晚上独自加班的时候，很害怕出错。村主任和家人都盼着我成才，就怕让人失望。”

“你可以害怕，可以脆弱，但你从不懈怠。”克甲补充，“这很难得，在这个公司更稀缺。”

她咬紧牙关，停顿片刻抬头，眸光坚定：“我想成为能带变化给村子的人，让我的家乡摆脱一眼望尽的那种命运。可是到了大公司，才发现一个普通人的努力微不足道。”

克甲摇头，目光灼灼：“也许你带来改变的方式并不是做得多大，而是让越来越多人意识到可以选择不同的路。就像我原以为自己只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但现在觉得，也许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短暂的沉静后，两人相顾一笑，空气里从未有过的温度缓缓升腾。

外面的雨声渐缓，玻璃上映出两人并肩而坐的影子。办公室的灯恢恢复常，窗外远处，过街天桥上的灯光寂静地开合，全城如同褪去重压后的深呼吸。

丽影站起身，收拾好文件盘。克甲递过一张小纸巾，她擦掉额上的汗珠和泪痕。指端撞到他递来的保温壶，里面是他路过便利店买的小米粥。

“还没吃晚饭吧？喝点暖暖。”

她接过，笑意盈盈：“谢谢。也许……有一天，你要是到了我们村子，也会喜欢那种夏天的夜雨。”

两人并肩下楼，走廊幽深灯光下，脚步声轻柔又踏实。楼外雨还没停，克甲主动把雨衣搭到丽影肩上，两人齐步走向地铁口。

“你明天还敢再熬夜吗？”克甲打趣地问。

“只要有人一起救场，熬夜没什么怕的。”丽影嗔怪地回了一句，笑容在夜色里流淌着勇气。

走出门厅时，风雨陡然变小，天边裂开一道浅浅的微光。丽影下意识回头，却对上克甲认真的目光。

那一瞬，两人的眼神里再无先前的防备，只有心照不宣的理解与共鸣。西周风雨洗净城市与山村的界限，仿佛彼此久违的归属。

迈出门槛，丽影扣紧雨衣的扣子，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前。克甲站在原地，终是笑了一声，脚步追了上去。

夜色未央，雨洗净了整个城市的铅华，梦想和现实交替生长。在这场电光与雷鸣的夜晚，他们终于在彼此的坦诚和勇气中，共同跨出了新的步伐。

写字楼远处的山色，在雷雨中渐渐描出淡淡的轮廓，像极了玉龙老屋前的青翠远影。

此刻，他们都明白：不论身处何地，只要有同伴守望，人心就不会在风雨中溃散。

山城之夜，光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