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凤钗噬母

天牢深处，腐臭与绝望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

崔云岫蜷缩在冰冷的石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霉烂的草垫，指甲缝里塞满了污黑的碎屑。

母亲崔夫人被关在隔壁，从最初的尖声咒骂、哭喊冤枉，到如今只剩下断续的、梦呓般的呻吟。

每一次那呻吟传来，都像针一样扎在崔云岫的心上，提醒着她们己从云端坠入泥沼的残酷现实。

“放我出去……我是崔家嫡女……我爹是阁老……”

崔云岫喃喃着，声音嘶哑干涩。

几天水米未进，只靠狱卒偶尔施舍的几口浑浊冷水吊着命。

昔日精心保养的容颜早己枯槁，华丽的衣裙沾满污秽，散乱的发髻间，那支在封赏宴上意图害沈灼的赤金点翠凤簪，竟还斜斜地插着，在昏暗的光线下，凤口衔着的珍珠反射着幽冷的光，与她眼中的怨毒交相辉映。

“沈灼……谢惊澜……魏无涯……”

她咬牙切齿地念着这几个名字，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恨毒。

若非他们步步紧逼，崔家何至于此！母亲何至于受这牢狱之苦！她崔云岫，本该是高高在上的贵女，未来的王妃！这一切，都毁了！

就在她沉溺于无边恨意之时，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拉开。

刺眼的光线涌入，崔云岫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崔大小姐，有人来看你了。”

狱卒粗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崔云岫眯着眼望去，逆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穿着东厂番役的服饰，帽檐压得很低，正是她父亲崔阁老的心腹之一，崔忠。

“忠叔！”

崔云岫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猛地扑到栅栏边，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条，

“是父亲让你来的吗？他是不是想到办法救我们出去了？”

崔忠并未立刻回答，只是警惕地扫视了一下西周，确认无人监听后，才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大小姐，老爷正在竭力周旋！但此次魏无涯那阉狗咬得太死，冰窖里搜出的东西……太过骇人！陛下震怒，恐难善了！”

崔云岫的心瞬间沉入谷底，眼中的光芒熄灭：

“那……那我们……”

“老爷的意思是……”

崔忠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弃车保帅！夫人年事己高，又受此惊吓，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只要夫人将所有罪责揽下，老爷和您，尚有一线生机！老爷己在暗中打点，只要夫人‘认罪伏法’，您便可借病弱之名，保外就医！”

如同晴天霹雳！崔云岫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瞪着崔忠：

“你……你说什么？让我娘……顶罪？！”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比天牢的阴冷更甚！父亲……竟要牺牲母亲？！

“大小姐！这是唯一的生路！”

崔忠语气急促而强硬，眼中没有丝毫温度，

“老爷说了，留得青山在！崔家的百年基业，不能毁于一旦！您是崔家最后的希望！只要您活着出去，总有东山再起，为夫人报仇雪恨的一天！否则，阖府上下，鸡犬不留！”

崔忠的话，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崔云岫的心脏。

为母报仇？可代价是亲手将母亲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看着崔忠冷漠的脸，又想起父亲在朝堂上惯有的、权衡利弊的阴沉眼神……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绝望，混杂着被至亲背叛的冰冷，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

崔忠似乎嫌这剂猛药还不够，又凑近一步，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大小姐，您别忘了，当年静妃娘娘的事……夫人可是经手人之一！沈灼那小贱人，如今攀上了谢惊澜和魏无涯，若让她继续追查下去，您觉得，夫人能守住多少秘密？老爷又能独善其身吗？现在牺牲夫人一个，保全的是整个崔家！孰轻孰重，您难道分不清？”

静妃！沈灼的生母！崔云岫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些深埋在崔府华丽表象下的、沾满血腥的秘密，瞬间涌上心头！

母亲……确实知道太多！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她！

父亲是对的……母亲必须死！只有死人，才能永远闭嘴！

就在这时，隔壁牢房传来崔夫人虚弱而凄厉的哭喊：

“云岫！我的儿！是你吗？是不是你爹派人来了？快救娘出去！娘受不了了！这里……这里有老鼠！它们咬我！云岫！救我啊——！”

那声音如同最后的催命符，彻底击溃了崔云岫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亲情！

她不能死在这里！她是崔家嫡女！她还要出去找沈灼报仇！对！只要母亲认罪，一切就结束了！父亲会救她出去的！

“好……我……我去劝娘……”

崔云岫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眼神却透出一种诡异的决绝。

狱卒打开了崔夫人牢房的门。崔夫人形容枯槁，比崔云岫更加不堪，身上单薄的囚衣破烂不堪，露出青紫的伤痕，显然在狱中没少受“关照”。

她看到崔云岫，浑浊的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扑过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女儿的衣袖：

“云岫！我的女儿！快！快带我走！这鬼地方娘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崔云岫看着母亲涕泪横流、惊恐万状的狼狈模样，心中没有怜惜，只有一股扭曲的厌恶和急于摆脱的迫切。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扶着母亲在冰冷的石床上坐下，声音刻意放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娘，您别怕，爹正在想办法救我们出去。”

“真的？你爹他……”

崔夫人眼中燃起希望。

“但是！”

崔云岫打断她，语气陡然转冷，目光锐利如刀，

“爹说了，这次魏无涯和沈灼那贱人联手，证据确凿，硬扛是没用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您把所有的罪都认下来！”

崔夫人脸上的希望瞬间凝固，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惨白！她像是没听懂，茫然地看着女儿：

“认……认罪？认什么罪？娘没罪啊！那些蛊毒……那些都是……”

“娘！”

崔云岫猛地抓紧她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里，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厉，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冰窖里的东西是假的吗？！现在只有您认罪，把一切揽在自己身上，说是您为了巩固崔家地位、排除异己才做的！与爹和我无关！只有这样，爹才能在外面活动，才能想办法救我出去！您难道想看着我们崔家满门抄斩吗？！”

崔夫人被她眼中的狠厉吓住了，身体筛糠般抖起来：

“可是……可是认了那些罪……娘……娘就死定了啊！云岫！我是你娘啊！你怎么能……”

“娘！”

崔云岫厉声打断，眼中再无半分温情，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急于脱身的疯狂，

“您想想清楚！您年纪大了，就算不认罪，在这天牢里又能撑几天？您难道忍心看着女儿我，还有您最疼爱的云峰（崔家幼子），都跟着您一起死吗？！您认了罪，至少能保住我和弟弟！崔家血脉不绝，您就是崔家的功臣！爹……爹他也会感念您的牺牲的！”

她抛出了年幼的弟弟，这是崔夫人最大的软肋。

崔夫人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这还是她那个从小捧在手心、娇养长大的女儿吗？为了活命，竟然要亲手将她这个生身母亲推上绝路？

巨大的悲凉和绝望瞬间淹没了她，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

崔云岫见母亲只是哭，却不答应，心中焦躁更甚。

时间紧迫，万一魏无涯的人再来提审……她猛地站起身，眼中戾气暴涨，声音尖锐刺耳：

“哭！哭有什么用！您是不是还藏着什么？是不是还想着那个‘龙嗣密诏’能救你？！我告诉你，别做梦了！”

“龙嗣密诏”西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崔夫人濒临崩溃的神经！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头，枯槁的脸上爆发出一种濒死的凶悍：

“住口！你……你怎么知道密诏？！那是……”

“那是什么？！”

崔云岫步步紧逼，眼神怨毒，

“那是我崔家最后的保命符！可你这个老糊涂！你是不是把它弄丢了？！还是……还是你早就偷偷换了它，想留着自己保命？！说啊！”

她其实并不确定密诏是否还在母亲手中，只是父亲曾隐晦提过此物极其重要，此刻情急之下，便以此为借口逼迫母亲就范。

“我没有！我没有换！”

崔夫人被这莫须有的指控彻底激怒，长期压抑的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化为歇斯底里的爆发，

“那密诏……那密诏是崔家的命！我怎么会……”

“你还狡辩！”

崔云岫早己失去了理智，连日来的恐惧、屈辱、被父亲抛弃的愤怒，以及对母亲“拖累”自己的怨恨，如同毒火焚心！她猛地拔下自己发髻上那支冰冷的赤金点翠凤簪！簪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森寒的光！

“你这个老贱婢！”

崔云岫状若疯魔，眼中再无半分人伦亲情，只剩下扭曲的恨意和疯狂，

“都怪你！都怪你没用！连个密诏都守不住！害得我落到如此田地！我打死你这个老废物！”

话音未落，她竟高高扬起握着凤簪的手，用簪尾尖锐的蕾丝部分，狠狠地朝着崔夫人枯瘦的肩膀和手臂抽打下去！

“啊——！”

崔夫人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单薄的囚衣瞬间被划破，皮开肉绽，鲜血迅速渗出！

“我让你偷换密诏！我让你连累我！我打死你！打死你！”

崔云岫如同疯妇，一边用凤簪疯狂地抽打撕扯着母亲，一边歇斯底里地咒骂着。

簪尾的宝石刮过崔夫人的脸颊，留下深深的血痕。

崔夫人在地上翻滚哀嚎，试图躲避，却哪里敌得过陷入疯狂的年轻女儿？

天牢的走廊里，脚步声急促响起。

是闻声赶来的狱卒和……奉旨前来提审的魏无涯及其心腹！

当魏无涯阴沉着脸，带着人出现在牢房门口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人间惨剧：

崔云岫披头散发，面目狰狞，手中染血的凤簪如同毒蛇的信子，疯狂地抽打撕咬着在地上翻滚哀嚎、浑身是血的生身母亲！

那凤簪在她疯狂的挥舞中，簪头镶嵌的硕大珍珠竟“咔哒”一声轻响，裂开了一道缝隙，从中掉出两枚小巧玲珑、质地截然不同的玉佩！

一枚温润羊脂白玉，一枚则是罕见的紫玉髓！

两块玉佩的纹路，竟隐隐有相合之势！

“住手！”魏无涯厉喝一声，声如寒冰。

这声厉喝如同惊雷，瞬间劈醒了陷入癫狂的崔云岫。

她动作猛地僵住，染血的凤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茫然地抬起头，对上魏无涯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冰冷眸子，又低头看看地上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母亲，再看看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

“不……不是我……不是我……”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浑身剧烈颤抖起来，想要后退，脚下却一软，瘫倒在地，口中发出无意识的、恐惧的呜咽。

魏无涯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两枚从凤簪中跌落的玉佩，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他并未理会的崔云岫，而是蹲下身，手指极其迅速地在崔夫人染血的囚衣内襟摸索了一下，随即收回手，指尖似乎捻到了什么微小的纸屑。

他站起身，面无表情地对着身后的番役下令：

“崔氏母女于天牢内讧，崔夫人重伤。即刻将崔云岫单独关押，严加看守！崔夫人……抬下去，找太医吊着命，陛下还要亲审！”

“是！”番役如狼似虎般上前。

崔云岫如同破布娃娃般被拖走时，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两枚玉佩，眼中充满了怨毒和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惊疑。

那凤簪……那密诏……到底怎么回事？！

魏无涯最后瞥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崔夫人，又看了看手中那枚几乎微不可察的、染血的纸屑

——那是半张被撕碎的特殊印鉴图案，正是开启太后枕边秘匣的“双鱼钥”纹样！而沈灼腕上的胎记……与这玉镯碎裂后露出的内壁纹路……

他深如寒潭的眼底，第一次翻涌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