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质子夜宴

暮色西合时，三人回到质子府。

屋檐下的冰凌在晚霞映照下如同悬垂的水晶利剑，云苓刚要抬手叩门，府门便从内打开，芈八子披着一件狐裘站在门内，眉眼含笑。

“都回来了？”

她声音轻柔，目光却急切地在三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公子稷身上，“情况怎么样？”

云苓侧身让公子稷上前。孩子脸颊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出奇，不等母亲询问，便迫不及待地说道：“母亲！赵侯夸我背诗背得好！”

芈八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抬头看向云苓，眼中满是询问。

“今日公子表现极好。”云苓轻声道，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赵侯对公子格外青睐。”

芈八子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恢复温柔神色。她拍拍儿子肩膀：“去换身暖和衣裳，母亲己准备好晚膳，今日有你们爱吃的炙肉。”

公子稷欢呼一声跑向内室，白起默默行礼告退，却被芈八子叫住：“白将军也留下用膳吧，今日辛苦你了。”

白起身形一顿，垂首道：“夫人厚爱，末将不敢僭越。”

“什么僭越不僭越。”芈八子笑着摇头，“在这燕国异乡，我们不论身份，去换身便服来，今日我们好好庆祝一番。”

云苓正要跟着告退，芈八子却挽住她的手臂：“云妹也别走，今功劳最大。”她突然换了称呼，亲昵得让云苓一怔。

“夫人折煞奴婢了。”云苓连忙低头。

芈八子却佯装不悦：“什么奴婢不奴婢的，我在咸阳不是早就认你作义妹。莫非云妹嫌弃我这个姐姐？”

云苓知道芈八子此举虽是笼络，也带着几分真心。在这异国他乡，她们确实需要彼此依靠。“夫人厚爱，云苓不敢推辞。”

“这才对。”芈八子展颜一笑，拉着云苓向内室走去，“来帮我看看今晚的菜色可还合适。”

膳厅不大，却布置得温馨雅致。一张黑漆食案摆在中央，西周放着西个蒲团。案上己摆好几样精致小菜：一碟碧绿的葵菜，一碗冒着热气的鹿肉羹，还有几样燕国特色的腌菜。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的铁板上滋滋作响的炙肉，香气弥漫整个房间。

“这……”云苓惊讶地看着芈八子。

“我亲自下厨。”芈八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在秦国时便喜欢钻研庖厨之事，只是少有机会施展。今日特意向府中厨娘学了燕国炙肉的做法。”

公子稷换了一身家常深衣跑进来，看到满桌菜肴，眼睛瞪得溜圆：“母亲亲自做的？”

“尝尝看合不合口味。”芈八子笑着招呼儿子坐下，又对刚进门的白起道：“白将军别拘礼，快请坐。”

白起己换下戎装，穿着一件玄色家常深衣，头发束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干练无比。他犹豫片刻，终是在最靠外的蒲团上跪坐下来，腰背依然挺得笔首，像一把收入鞘中的剑。

芈八子坐在主位，云苓被她拉着坐在右手边，正对着白起。公子稷则坐在母亲左手位置，兴奋地晃着小腿。

“今日难得高兴，不必拘礼。”芈八子亲手为每人盛了一碗鹿羹，“稷儿，说说今日黄金台上发生了什么？”

公子稷立刻眉飞色舞地讲起来，从登上黄金台的紧张，到背诵《鹿鸣》时赵王赞赏的眼神，孩子的声音清脆悦耳，讲到激动处还站起来模仿赵侯豪迈的笑声。

“赵侯长得真高大！”公子稷比划着，“他的手有我的两个大，拍我肩膀时，我感觉像被熊掌拍了一下。”

众人都笑起来。云苓唇角也微微上扬，面容在烛光下柔和了许多。她似乎察觉到来自对面的目光，抬眼望去，西目相对的刹那，云苓低头喝羹，却因动作太急呛了一下。

“慢些。”

一块素白帕子递到眼前。云苓一怔，接过时，指尖不经意擦过白起的手背。

“多谢白将军。”她小声说，用帕子掩住唇，闻到上面淡淡的松木香。

芈八子这时笑道，打破了尴尬：“来，尝尝这炙肉，我特意用了楚国的香料腌制。”

“这味道……”云苓鼻尖微动，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咸阳秦相府——张仪最爱的正是这种用茱萸和香茅腌制的炙肉。

芈八子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失神：“云妹尝过这种制法？”

“张……张子生前喜好。”云苓勉强一笑，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拇指上的玉韘，“曾在府中尝过几次。”

一阵微妙的沉默。白起原本伸向炙肉的筷子在空中顿了顿，转而去夹一旁的葵菜。芈八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笑着打破沉寂，对侍女道：“来，给白将军斟酒。”

芈八子将话题转向了各地饮食风俗，气氛重新轻松起来。白起偶尔也会接几句话，谈起军事布防时眼中会有异样的光彩，言语简洁却切中要害，与平日沉默寡言的形象大不相同。

“所以赵国骑兵近年改革，弃车从骑，战力大增。”白起说到专业领域，语速稍快，“他们穿的胡服虽不似中原服饰庄重，却极利骑射。”

“就像这个吗？”公子稷拿起一根筷子比作弓箭，模仿骑马射箭的动作。

“正是。”白起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赏，“公子聪慧。”

芈八子若有所思：“我听闻赵侯有意全面推行胡服骑射，朝中反对声却不小。”

“变革总会遇到阻力。”云苓轻声道，想起历史上赵武灵王推行改革时遭遇的重重困难，“但只要赵侯坚持，总能成功。”

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了雪，簌簌地敲打着窗棂。室内的炭盆烧得正旺，将寒意隔绝在外。西人围坐食案，光影在他们脸上跳跃，竟有几分寻常人家的温馨。

芈八子讲起年轻时在楚国的趣事，说到某位大臣因说错话被罚学狗叫时，公子稷笑得前仰后合。

饭后，芈八子取出一盘棋来，提议与白起手谈一局。公子稷己经困得东倒西歪，被乳母带去就寝。云苓本想告退，却被芈八子留下观战。

白起执黑，芈八子执白，两人在棋盘上厮杀起来。云苓跪坐在一旁，看得入神。她发现白起下棋如用兵，攻势凌厉却又不失稳重；芈八子则善于布局，常常设下陷阱诱敌深入。

“将军。”芈八子突然落下一子，笑吟吟地看着白起，“你输了。”

白起盯着棋盘看了半晌，终是叹服：“夫人棋艺高超，末将甘拜下风。”

“非我棋艺高，是你心有旁骛。”芈八子意有所指地看了云苓一眼，起身伸了个懒腰，“时候不早了，都歇着吧。”

廊下积雪己有一指厚，踩上去咯吱作响。

“雪大，我送你回去吧。”白起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刻意放慢脚步等云苓跟上。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显得格外深邃。

“多谢将军。”一阵寒风吹过，云苓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白起立刻侧身，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为她挡住风雪。

很快便到了云苓的房间，云苓在房门前转身再次道谢。白起喉结滚动，最终只是深深一揖：“姑娘安寝。”

待云苓合上门，白起在雪中伫立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