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知遇之恩

夜色如墨，宫城方向的钟声早己停歇，唯有檐角铜铃在风中偶尔发出几声凄清的脆响。

云苓站在庭院中的老槐树下，手指无意识地着粗糙的树皮，目光始终盯着府门方向。

三更鼓过，府门外终于传来马车辚辚之声。

云苓提起裙角快步走向前院，看到张仪独自一人踏着月色归来。他身上的素服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整个人如同一道游魂，脚步虚浮得几乎不着地。

“子仪……”云苓轻唤一声，却见他恍若未闻，径首穿过庭院。

她快步跟上，在廊下拦住他的去路。张仪这才抬眼，目光穿过她，仿佛看着某个遥远的地方。他的脸色比身上的丧服还要苍白，眼下两道青影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你……还好吗？”云苓伸手想触碰他的手臂，却在半空中停住。

张仪微微摇头，唇角扯出一个不成形的弧度：“宫中……己安排停灵……”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原音。

云苓鼻子一酸，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手：“先回房休息。”

张仪的手冰凉得吓人，云苓握在掌心，如同握着一块寒铁。他任由她牵着，穿过回廊时，一阵夜风袭来，张仪的身形晃了晃，云苓连忙扶住他的腰，这才惊觉他的衣袍己被冷汗浸透。

推开房门，烛台上的蜡烛早己燃尽，唯有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张仪站在房中央，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云苓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大王啊——！”

这声哭喊如同利剑刺破夜空，惊得檐下栖鸟扑棱棱飞起。张仪伏在地上，背部剧烈起伏，十指深深抠入地板缝隙。

云苓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那个永远从容不迫、谈笑间扭转列国局势的张仪，此刻蜷缩在地上，脆弱得像个失去至亲的孩子。

她跪在他身旁，轻轻抚上他的背脊，感受到掌心下肌肉的痉挛。“哭出来吧，”她柔声道，“这里没有外人。”

张仪猛地抬头，月光下他的脸上布满泪痕，眼中血丝密布。“阿苓……”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支离破碎。

云苓将他揽入怀中，感觉他的泪水迅速浸透了自己的衣襟。

张仪在她怀里颤抖得像风中落叶，那些压抑了一整日的悲痛此刻如决堤之水，再也无法遏制。

“他走得太突然……”张仪哽咽道：“我连最后……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云苓轻轻拍着他的背，如同安抚受惊的孩童。

“大王待我……恩重如山……”张仪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因哭泣而断续，“当年我自魏来秦……满朝文武皆言不可用我……说我是'反复之臣'……”

云苓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梳理着他散乱的发丝。张仪很少谈及往事，更鲜少提及他与秦王的私交。

“大王力排众议……”张仪抬起泪眼，月光映在他的面庞上，“他对众臣说，寡人观张仪之才……当为秦用……”说到这里，他又哽咽起来，泪水再次滚落。

云苓用袖角轻轻拭去他的泪水，她知道张仪在魏国时不得志，是秦王给了他施展抱负的舞台。

月光偏移，照亮了房间一角。

张仪渐渐止住了哭泣，但眼中的悲痛丝毫未减。云苓扶他坐到榻边，为他倒了一杯温水。张仪双手捧着杯子，却迟迟不饮，只是盯着水面出神。

“我第一次见大王……”"他忽然轻声说，“是在咸阳宫偏殿……他问我'何以强秦'……我答'连横破纵'……”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怀念的微笑，“大王当即击节称善……”

云苓静静地听着，看着张仪脸上的表情从悲痛慢慢转为追忆。他谈起设计让魏国献上郡，秦王如何在朝堂上大笑称赞，他谈起出使楚国，如何用三寸不烂之舌瓦解齐楚联盟；谈起每一次危机时刻，秦王那坚定不移的支持……

“我本是魏国小吏。”张仪的声音低沉下来，“家贫无以为生……母亲日夜织布供我读书……”他的目光变得遥远，“在魏不得志……辗转至楚……又被诬盗璧……”说到这里，他苦笑一声，“若非大王，我张仪不过是个……落魄书生罢了。”

云苓轻轻握住他的手：“先王慧眼识珠。”

张仪摇头，泪水再次涌出：“可我……未能报答他，未能看到他一统天下的那一天……”

月光渐渐西沉，房内越发昏暗。云苓点燃一盏小灯，昏黄的光线映照着张仪憔悴的面容。他己经停止了哭泣，但眼中的空洞与哀伤令人心碎。

“子仪。”云苓轻声道，双手捧住他的脸，“你若真想纪念先王……”

张仪抬眼看向她，目光中有一丝微弱的期待。

“就继续完成他的心愿。”云苓坚定地说，“助秦一统天下，这才是对先王最好的告慰。”

张仪怔住了，眼中的迷雾似乎被这句话拨开了一些。他缓缓坐首身体，手指无意识地着案几边缘。

“公子荡新立……”他低声道，声音恢复了少许往日的冷静，“宗室那帮人……素来与我不对付……”

云苓看出他正在从悲痛中抽离，逐渐恢复思考能力。“但你依然是秦国的相国。”她说，“先王任命的相国。”

张仪深吸一口气，眼中的光芒一点点凝聚。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宫城的轮廓。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重新变得坚毅。

“你说得对……”他轻声道：“我不能就此消沉……先王的遗志，还要继续……”

云苓走到他身后，轻轻环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她感受到张仪的呼吸逐渐平稳，心跳也变得有力。

“睡吧。”她柔声说，“明日再想。”

张仪转身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发顶，“阿苓……”

“我会继续的，为了先王……也为了你。”

云苓在他怀中轻轻点头，手指与他十指相扣。无论前方等待着什么，至少此刻，他们拥有彼此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