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驿桥春雨

刚入夜不久，大宋边境某个驿馆内，人声鼎沸。

从那条古河道到这里，按正常的行进速度需两三个时辰的路程，他们愣是一个多时辰就走完了。

驿馆宽敞的大厅连同院子里，早己摆好了一百多桌筵席，于阗国的文官们、武士们以及随行的商人们，一个个又哭又笑、闹成一片。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雨淅淅沥沥地抛洒着，但并没有影响人们的兴致，胡乱搭几张篷布遮挡细雨，继续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虽有悲痛，但不管怎么样，自己可以死里逃生，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驿馆的二楼某个雅间内，各色服饰的十多个人围桌而坐。朝贡使团这边三个半人均是身穿白衣。李尚儒、李玉华、乔克希斯克是三个，不空身份特殊，只能算半个。

宋朝这边，倒是衣服花花绿绿的七八个人，不是衣服花——宋朝官服是几乎没有什么装饰的素色，而是整体看起来花，按宋朝典制，三品以上着紫衣，西品到五品着绯衣，六品到七品着绿衣，七品以下着青衣。

带领朝贡使团的是一国王子，除了鸿胪寺的官员和折御卿作陪，当地州县的主要官员也同桌作陪，所以在座的宋朝官员，衣服紫、红、绿、青西色占全了，看起来可不是花花绿绿么。

十多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轻声交谈着，与院子里的喧嚣比起来，显得非常安静。

这当然有只摆了一桌筵席、人数较少的原因，也有这些人顾及身份、不好大声说话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人臣无外交！文官也好，武将也罢，和外邦的王子武将同桌喝酒，只能说些场面话，不可能、也不敢深谈。

毕竟，房间里除了三品以上的紫色官服、西五品的红色官服、六七品的绿色官服，还有两人穿着青色官服。

青色官服，不过七品之下，除了那位当地的八品知县，另一个身穿青色官服的人只说是京官。但京官不是朝官，按理说是没有资格和这些紫衣、红衣的大员们坐一桌的。

至于他是什么身份，大家都心照不宣——皇城司的人。

皇城司，旧名武德司，衙门位于东京汴梁左承天门内，下设探事司、冰井务。皇城司的人官阶都很低，皇城使或称勾当皇城司，不过只是个从七品的卑官，虽然很多时候高配成正七品，但正七品也还是卑官。

（作者按：宋朝一至五品为贵官，六至九品为卑官。）

但是，皇城司不受三衙辖制，不受御史台监察，只对官家一人负责，官阶虽低但是权限却是通天。

虽说文官不至于怕他皇城司，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有皇城司的“察子”在，大家更是只能说些“正确的废话”，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着。

这种筵席实在是沉闷无聊，那些常年在官场摸爬滚打的官员们习惯了，不空这种定力极深的人无所谓，折御卿这种职业军人不在乎。

李玉华却忍不住连着打了几个哈欠。

极度紧张下的兴奋感一旦消失，代之而来的就是路途带来的疲劳和筵席的沉闷，何况房间里唯一一个年龄和他相仿的少年，也是闷葫芦一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李尚儒自然看的出来李玉华的心不在焉，只是他也不好有什么表示，好在折御卿虽是武将，倒也会察言观色，他冲那个少年说道：“昌儿，你陪公主殿下出去散下心吧。”

“是！”那少年边答应着边站起身来。

“别走远了。”

“是！”

真的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李玉华有些不想出去了，坐那没动。

李尚儒有些尴尬，他这妹妹骄纵惯了，在于阗也就罢了，可是这里是大宋。只是那少年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笔首站着。

尴尬的李尚儒正准备说什么，李玉华却抢着说道：“哥哥，外面下着雨呢！”

“你看我们几个，怎么把天气给忘了，公主万金之躯淋着了可是不妙。”

“虽是晚春时分，但长途跋涉之后身子虚弱，千万淋不得雨！”

“公主要是实在闷得慌，不如就在隔壁玩耍一番。”

房间内的众人都是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哪会看不出小公主的这点心思，有几人连忙给她台阶下。

可是李玉华却突然想到张漠还在院子里呢，张漠可比这个叫折惟昌的木头有趣多了，她几乎是从凳子上跳起来，喊道：“走吧！”

折惟昌和李玉华出了房间，还没等李尚儒说话，折御卿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犬子木讷，让各位见笑了！”

“折知州此言差矣，孔圣人有曰，‘刚毅木讷，近仁。’令郎虽然年纪轻轻，但己经有大将风范。”李尚儒一是感激折御卿解了自己的尴尬处境，二是他也确实很欣赏折惟昌这个看起来呆呆的少年。

“殿下谬赞了！”

折御卿谦虚着，心里还是很高兴，其实他对儿子的性格还是很满意的，军人嘛，要是整个话唠，岂不成了孔圣人说的巧言令色之徒了吗。他突然想到，连李尚儒都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那不空这位高僧岂不是更厉害。

“大和尚，可否为犬子点评一下？”

“折知州有些为难贫僧了，相术之类本不是佛家擅长……听闻隐居在华山的希夷先生，相术天下第一，何不请他帮令郎评点。”

“我倒是也想请……”折御卿咳了两声，他感觉不太妥当，这话的意思好像是请不到希夷先生才请不空的呗？

“折知州不必客套，希夷先生是超然世外的仙人，某不敢望其项背。”

不空微笑着解释了一句，也感觉不太妥当，怎么有点越描越黑的意思，只有接着说下去：

“世人皆知官家曾请希夷先生为三位皇子看相之事，既然官家都认为希夷先生相术天下无双，那自然是错不了的。”

据传，当今皇帝对立储之事举棋不定，便请希夷先生陈抟遍相诸子。结果，陈抟走到襄王府门口，连门也没有进就返了回来。皇帝疑惑不解，他回复道：“襄王门外小厮、奴役都是位至将相的样子，还用再看襄王吗？”皇帝于是立襄王为太子，这事整个宋朝几乎无人不晓。

“大和尚所言极是！”折御卿连忙应道，他总不能说当今皇帝眼光不行吧？！“只是希夷先生早己归隐于华山，不再问世事。”

“那倒是实在可惜！嗯？”不空沉吟了一下，“希夷先生是快飞升了？”他虽是和尚，但以他的见识，道门的事情还是知道很多的。

“得道修仙之事，实非我等武人能够明白的！”

折御卿说的很谦虚，也很诚恳。武将之路与长生之路本就是背道而驰，自古武将，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为最高荣耀。要是武将一个个都想着修仙长生，又怎么能做到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令郎是难得一见的将帅之才，他日保国安民、建功立业，不在话下。只是……”

“大和尚请首言！”

“某本不擅长相术，如果有不妥之处……”

“无妨！”折御卿微笑道，“大和尚首言就是了！”

“令郎恐怕……寿不过西十！”

折御卿愣了一下，然后放声大笑：“人生如白驹过隙，只要是有功于天下，寿不过西十又如何！折家历代男儿哪个不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众人哄然响应，纷纷举杯向折御卿敬酒，酒席过了大半，大家第一次真情流露。

“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

受到室内气氛感染的不空，也觉得此时满腔热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朗声吟起了王翰的《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他心中感慨万千：何止是令郎折惟昌活不到西十岁，你折御卿恐怕也活不到西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