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病栋噬痕

招标文件像一具冰冷的裹尸布，啪嗒一声落在我的办公桌上。陈默，三十二岁，一个在建筑设计图纸堆里渐渐发霉的名字。城市里的写字楼隔间如同蜂巢的格子，每一格都挤着面目模糊的工蚁。而这份来自“黑松岭疗养院旧址改造项目”的中标通知书，是突然凿穿水泥墙的一道裂缝，透进一丝裹挟着腐木和消毒水气味的、令人不安的风。

黑松岭。地图上一个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墨点，藏在城市远郊连绵的灰色山影褶皱里。资料照片上，那栋庞大的维多利亚式建筑群像一头搁浅在荒草中的巨兽骸骨。尖顶、拱窗、斑驳的砖墙爬满深绿色的藤蔓。几张模糊的旧照里，穿着条纹病号服的苍白人影，如同幽灵般点缀在空旷的庭院或幽深的走廊窗前，眼神空洞得能吸走所有光线。关于它的传闻像霉菌一样在行业里隐秘滋生：七十年代中期的神秘关闭，原因成谜；接手改造的前两家公司，一家破产清算，一家核心设计师在项目启动后不久因“突发精神疾病”入院。这些碎片信息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导航在进入盘山公路后不久就彻底罢工。手机信号一格一格消失，最终变成刺眼的红色叉号。车轮碾过坑洼的泥路，两旁是疯长的、遮天蔽日的黑松林，松针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墨绿，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松脂和腐烂植被的混合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当那栋庞大的建筑终于冲破荒草的阻挡，蛮横地闯入视野时，一股寒意还是毫无防备地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它比照片上更庞大，也更破败。主楼如同一个佝偻的巨人，数不清的窗户大多破损，黑洞洞的，像被挖掉眼珠的眼眶。两侧延伸出去的翼楼如同僵死的翅膀。砖墙是污浊的暗红色，大片墙皮剥落，露出底下颜色更深的疤痕。爬山虎和不知名的藤蔓如同贪婪的血管，几乎将整个西翼楼完全包裹，在风中微微蠕动。庭院荒芜，疯长的野草几乎淹没膝盖，几尊残破的石像半埋在草丛里，面目模糊。死寂。除了风声掠过破窗发出的呜咽，听不到任何鸟鸣虫叫。

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裤、皮肤黝黑粗糙的中年汉子，叼着半截烟，从主楼那扇歪斜、仿佛随时会倒塌的巨大橡木门里钻了出来。他是施工队长老赵，负责前期清理和结构加固。

“陈工是吧？”老赵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他随手把烟蒂在鞋底摁灭，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扫了一圈，没什么表情，“地方够‘敞亮’吧？”他咧了咧嘴，露出发黄的牙齿，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肌肉抽动。

推开那扇沉重、吱呀作响的大门，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如同粘稠的潮水般涌来，瞬间将我淹没。浓重的消毒水味早己变质，混合着挥之不去的霉腐气息、陈年灰尘、某种药剂的甜腻余味，以及一种更深层的、类似动物巢穴的腥臊……各种气味在封闭的空间里发酵、纠缠，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病痛和遗忘的独特“体味”。光线昏暗，只有几扇高窗透进惨淡的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一条长得望不到头的中央走廊向黑暗深处延伸，两侧是无数紧闭的、油漆剥落的病房木门，门上小小的观察窗如同无数只窥伺的眼睛。地面是老旧的水磨石，布满污渍和难以名状的深色痕迹。空气冰冷、凝滞，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湿寒。

老赵踢开脚边一个锈蚀的铁皮桶，发出刺耳的噪音。“一楼西头，给你腾了间办公室，以前……大概是护士站。”他顿了顿，没看我，“仓库里找到些老东西，堆你屋角了，看着处理。”他指了指走廊尽头，声音在空旷中显得异常干涩，“我们的人只白天干活，太阳落山前必须撤。你……自己看着办。”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脚步踏在空旷的走廊上，回声沉闷而孤独。

所谓的“办公室”，是一个狭小的房间，墙壁刷着早己斑驳脱落的浅绿色油漆。一张破旧的铁皮桌，一把吱呀作响的木椅。墙角果然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硬纸箱。我放下行李，打开工具箱，拿出激光测距仪、卷尺和记录本。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的腐味呛得喉咙发痒。推开办公室的门，重新踏入那条幽深的中央走廊。

测距仪的红点在昏暗的光线中跳跃，打在布满污迹的墙壁上。冰冷的数字在显示屏上跳动：走廊宽度3.2米，层高4.5米……我一边记录，一边下意识地观察着周围。墙壁上残留着一些模糊的涂鸦痕迹，早己褪色，难以辨认。水磨石地面的污渍在靠近某些病房门口的位置，颜色格外深，形状扭曲，像干涸的、被反复擦拭过的巨大墨点。

测到走廊中段一扇紧闭的病房门前时，我的脚步停住了。这扇门和其他门并无太大不同，只是门板上靠近把手的位置，似乎刻着什么东西。

凑近，拂开厚厚的灰尘。

是刻痕。非常深，非常用力。像是用某种尖锐的金属，反复地、疯狂地刻划上去的。

不是文字。

是一个图案。

一个由无数个细小的、扭曲的圆圈组成的巨大螺旋！那些圆圈层层叠叠，相互嵌套，又彼此撕裂，密密麻麻地布满门板，透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狂乱和绝望！刻痕的边缘还残留着细微的木刺，仿佛能感受到刻下它时那种歇斯底里的力量。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些深刻的凹槽，一股冰冷的、粘腻的触感仿佛顺着指尖爬了上来。

我猛地缩回手，胃里一阵翻搅。迅速记下位置，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继续向前测量。

傍晚，最后一抹惨淡的夕阳从高窗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和污渍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带。施工队的机器轰鸣声和工人们的吆喝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死寂重新统治了这座巨大的建筑。

我坐在办公室的铁皮桌前，就着应急灯惨白的光，整理白天的测量数据。窗外，黑松林的风声如同低沉的呜咽，从破窗的缝隙钻入，在空旷的走廊里游荡，时而尖啸，时而叹息。

就在我核对一组墙面尺寸时，一个声音极其突兀地刺破了风声的呜咽。

嗒。

很轻，很脆。像是什么细小的、坚硬的东西掉落在硬质地面上。

声音的来源很近，就在这个房间里！

我猛地抬起头，心脏骤然收紧。应急灯的光圈之外是浓稠的黑暗。目光迅速扫过地面——除了灰尘，空无一物。

幻觉？还是老鼠？

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死寂。只有风声。

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大概是听错了。我低下头，继续看图纸。

嗒…嗒嗒。

又来了！连续三声！比刚才更清晰！如同几颗冰冷的鹅卵石，接连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声音的来源无比清晰——就在墙角那堆落满灰尘的硬纸箱后面！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我“腾”地站起来，应急灯的光柱随着我的动作剧烈晃动，在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巨大阴影。我死死盯着墙角那堆纸箱的阴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老鼠！那声音太清脆，太……规则了！

我抄起桌上一把沉重的钢尺充当武器，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应急灯的光柱颤抖着，刺破纸箱后的黑暗。

地上空荡荡的，只有厚厚的积尘。

但就在光柱扫过地面时，我清晰地看到，厚厚的灰尘上，赫然散落着几颗……纽扣？

不，不是纽扣。

是几颗小小的、的白色塑料药片！上面没有任何字母或刻痕，光洁得诡异。它们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灰尘里，仿佛凭空出现。

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西肢！艾米莉亚笔记本上的字迹，施工队诡异的撤离时间，老赵那讳莫如深的眼神……所有零碎的线索和不安，被这几颗凭空出现的药片瞬间点燃！这栋楼……它不正常！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墙角纸箱堆的缝隙里，似乎露出一个硬壳的角。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我蹲下身，用钢尺小心地拨开上面覆盖的纸箱。

是一个深蓝色的、硬皮封面的大本子。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道褪色的红十字标记。封皮冰冷而滑腻，触感像某种爬行动物的皮肤。

《患者日志（1973-1975）》。

翻开沉重脆硬的封面，一股更浓烈的陈旧纸张和变质消毒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泛黄的内页上，是密密麻麻、用蓝黑墨水书写的潦草字迹。大部分是枯燥的体征记录和药物清单。我快速地翻动着，纸页发出哗啦的脆响。

突然，翻动的手停了下来。

日志的后半部分，字迹变得极其狂乱、扭曲，笔力透纸背，几乎要划破纸张。墨水的颜色也变得更深，甚至有些地方晕染开大片污渍，像干涸的血或泪。

“6号病室……又开始了……墙壁在渗血……不，不是血……是黑色的……粘稠的……它在动……”

“威尔逊医生坚持认为是集体幻觉……但他自己昨晚值夜后就没从地下室上来……”

“那个螺旋……到处都是……病人用指甲在墙上刻……用勺子……甚至用头撞……他们都在画那个螺旋！阻止不了！”

“它在‘消化’……我能感觉到……整栋楼……像一个巨大的胃……我们都在里面……逃不掉……”

“记录本……必须藏好……不能让‘它’知道我们发现了……”

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最后几页被某种粘稠的、半透明的深褐色污渍彻底浸透、粘连在一起，根本无法翻开。那污渍散发着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消化”……“巨大的胃”……“螺旋”……白天的门板刻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这绝不仅仅是陈旧的病历！这是一个被困在绝境中的灵魂留下的、血淋淋的警告！

我猛地合上日志本，仿佛那冰冷的封皮会烫伤手指！后背己被冷汗浸透。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震动，毫无征兆地传来！脚下的水磨石地面清晰地颤抖了一下！头顶的应急灯剧烈地摇晃起来，惨白的光影在墙壁上疯狂乱舞！

不是地震！那震动带着一种粘稠的、向内收缩的质感！像……像某种巨大生物内脏的蠕动！

与此同时，办公室门外那条幽深的中央走廊里，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咕噜……咕噜噜……

如同无数粘稠的气泡在巨大的粘液池里翻滚、破裂！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仿佛整条走廊的地面，正在被一层看不见的、粘稠的、活着的物质所覆盖、吞噬！

极致的恐惧瞬间炸裂！我冲到门边，反手死死锁上办公室那扇薄薄的木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门外那粘稠的“咕噜”声越来越近，仿佛己经涌到了门口！有什么东西……正贴着门板缓缓滑过！

“不！滚开！”我失声尖叫，徒劳地用后背死死顶住门板！

就在这绝望的瞬间，我惊恐的目光扫过墙角那堆纸箱——刚才被我拨开的纸箱缝隙里，那本深蓝色的《患者日志》，正静静地躺在灰尘中。

而就在那冰冷的、深蓝色的硬皮封面上，一行粘稠的、如同新鲜渗出的沥青般的黑色字迹，正无声无息地、清晰地浮现出来：

**正在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