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潮眼之下

午后的阳光把码头晒得发烫，林晚蹲在青石板上搓洗竹篓，海水漫过她的脚踝，凉得她脚趾头都蜷缩起来。

竹篓缝隙里卡着半片贝壳，她用指甲抠了两下，指腹被划得发红——这是赶海时被礁石蹭的旧伤，早没了痛感，倒像块会呼吸的胎记。

"丫头。"

沙哑的声音像片碎贝壳擦过耳际。

林晚抬头，见老吴正倚着石墙晒太阳。

老人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两条青筋盘结的胳膊，像晒了半干的海带。

他脚边摆着个缺了口的搪瓷杯，杯沿沾着茶渍，正腾起几缕淡白的热气。

"可知道这海也有'眼睛'？"老吴没等她应，枯树枝似的手指往海上一指。

林晚顺着看过去，浪头正漫过防波堤，在石缝里撞出细碎的白沫，倒像谁把揉碎的云絮撒进了海里。

"潮眼？"林晚脱口而出，竹篓"咚"地掉进海水里。

她手忙脚乱去捞，水珠溅在裤腿上，洇出一片深灰。

老吴笑了，从怀里摸出个黑黢黢的烟斗，烟嘴被啃得发亮："到底是老林家的闺女，耳尖。"他划亮根火柴，青烟裹着旱烟味漫开来，"潮水不是死的，它会呼吸，会看路。

你看这浪头，有时涨得急，像小娃娃抢糖；有时退得慢，像老汉抽旱烟——全靠那个'眼'在动。"

林晚喉咙发紧。

她想起上个月十五，按父亲潮汐表算该是小潮，可那天海水退得比大暑天还彻底，泥滩里的花蛤全挤在浅沟里，她光是挖就装了三竹篓。

当时老陈还拍着秤杆笑："阿晚这是走了海龙王的后门？"她没敢说，其实那天凌晨起风时，海腥味突然重得呛人，连礁石上的藤壶都比往常缩得更紧。

"那...那怎么找这个眼？"她蹲近些，膝盖压得青石板生疼。

老吴的烟斗在他掌心转着圈，火星一明一灭："没人能真正看见。"他突然压低声音，像怕被浪听见，"可你得听——退潮时水冲礁石的响儿，涨潮前风打海草的颤儿，月亮爬上来时云的形状......"他用烟斗柄敲了敲自己太阳穴，"这些都是它的眼睫毛在动。"

林晚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青石板缝隙里的海苔。

父亲的潮汐表在她记忆里翻涌——那些用蓝墨水标得密密麻麻的日期，有些旁注着"实测退潮晚半柱香"，有些画了问号，旁边写着"海风转北，异常"。

原来不是父亲记错了，是海有自己的眼睛，在那些被问号圈起的日子里，正悄悄眨动。

"就像阿晚你挖虾洞。"老吴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小沙丘，"旁人只看沙纹，你还摸沙的温度——潮眼的脾气，和皮皮虾的洞一个理儿。"

林晚猛地抬头。

她想起今早赶早潮，泥滩被夜露浸得松软，她蹲在滩涂上，指尖刚触到沙面就缩了回来——那片沙比别处暖些，底下准有刚钻进来的皮皮虾。

后来果然在那片暖沙里掏到七只，钳子里还夹着新鲜的紫菜。

"老叔..."她喉咙发涩，"我爹的表......"

"你爹是个细人。"老吴把烟斗在石墙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进海水，"他记的不是死数，是海的脾气。

可脾气这东西，得活泛着记。"他弯腰捡起脚边的搪瓷杯，茶梗在杯底晃悠，"我走了，灶上还煨着鱼粥。"

林晚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晒鱼干的竹匾阵里，海风吹得竹匾上的虾干"哗哗"响。

她弯腰捞起竹篓，海水顺着篓孔滴滴答答落回海里，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串小水洼。

远处传来奶奶喊她吃饭的声音，尾音被海风扯得发颤。

林晚应了一声，却没急着走。

她蹲下来，把掌心按在青石板上——被太阳晒了半日的石头还留着余温，透过掌心传到胳膊，像父亲当年教她认潮汐表时，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粗粝的手。

"海有眼睛。"她对着海浪轻声说。

浪头撞在防波堤上，溅起的水珠落进她的衣领，凉丝丝的，却烫得她心口发疼。

傍晚收竹匾时，林晚特意在堂屋多站了会儿。

墙上的潮汐表被她摸得发亮，"八月下旬"那页的纸边卷得更厉害了。

她伸手抚平褶皱，看见父亲用蓝墨水写的"潮位异常"西个字，底下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问号。

夜里，奶奶的咳嗽声轻了些。

林晚坐在窗下的木凳上，煤油灯的光在潮汐表上跳。

她翻到父亲记录"异常"的那页，指尖停在问号上。

海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桌角的草纸沙沙响——那是她白天在码头捡的，边角还沾着盐粒。

她望着窗外的海，黑黢黢的像块铺展开的绒布，浪声一下下拍着礁石，像谁在轻轻敲门。

"明儿得去蟹巢湾看看。"她对着煤油灯的光喃喃，"看看那片暗礁，退潮时的水响儿......"

草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刚写的几个字："潮眼观测第一日"。

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林晚的睫毛在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她从木箱最底层摸出父亲的潮汐表时，指尖先触到了块硬邦邦的东西——是块褪色的蓝布，裹着父亲出海前总揣在怀里的铜顶针。

她把顶针轻轻搁在桌角，铜面映着灯光，像颗暗哑的星子。

潮汐表的封皮早被得发毛，翻开第一页，是父亲刚劲的字迹："林阿水，1978年春，初学制潮"。

林晚的拇指抚过"阿水"两个字，想起小时候趴在八仙桌上看父亲写表，他总说："阿晚要记住，海不是书，是活的。"如今这活的东西，在老吴的话里翻出了新的纹路。

草纸在桌上摊开，边角的盐粒被灯光照得晶亮。

她蘸了蘸墨，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忽然想起今早赶早潮时，泥滩边的水流打了个旋儿。

当时她光顾着掏皮皮虾，没细想——可现在对着潮汐表上"八月廿西，退潮辰时三刻"的记录，又想起老陈称秤时嘀咕："今儿潮水退得慢，我等你半柱香。"

"东南风急，退潮延后一刻。"墨迹在草纸上晕开，林晚的指节抵着桌沿，指腹还留着白天挖花蛤时的沙粒硌痕。

她翻到父亲记录"潮位异常"的那页，蓝墨水的问号像只小钩子，勾着她的回忆——上个月十五，父亲表上写"小潮，退至防波堤下二尺"，可那天她光脚踩泥滩，水线明明比标记低了半臂。

当时她以为是自己记错，现在才明白，是海在"眨眼睛"。

"阿晚？"

奶奶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

林晚手忙脚乱要收纸，却见奶奶扶着门框站在那儿，月白衫子下摆沾着晚饭时的粥渍，银发在风里散成半朵云。

"奶奶怎么起来了？"林晚赶紧扶她到凳上坐，触到奶奶手腕时惊了一下——比早上更凉。

"听见笔响。"奶奶摸向草纸，枯瘦的手指在"潮眼观测第一日"几个字上轻轻划拉，"你爹从前也这样，夜里点着灯写呀写，我总说他'海又不会跑，急什么'。"她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现在倒明白了，海是不会跑，可看海的眼，得跟着它转。"

林晚喉头发紧。

奶奶的老花镜歪在鼻梁上，镜片里映着跳动的灯花，把"八月廿西"西个字晃成了两片小光斑。

她想起父亲走后第一个月，奶奶蹲在灶前熬药，药汁溅在潮汐表上，晕开团淡褐色的印子——此刻那团印子正压在"异常"两个字旁边，像块被海水泡软的旧疤。

"阿晚写的这些..."奶奶用指甲轻轻叩了叩"延后一刻"，"比你爹的表多了风。"

林晚愣住。

父亲的表上记着日期、潮时、潮高，可从没写过风向。

她白天记录时鬼使神差添了"东南风急"，原以为是多余，此刻被奶奶点破，突然明白老吴说的"听风看云"是什么意思——海的眼睛，原是长在风里、云里、沙的温度里。

"奶奶，我是不是该..."她指着草纸，"把这些都记下来？

不只是潮时，还有风怎么吹，浪怎么撞礁石，沙是凉是暖..."

"该。"奶奶替她把散在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指腹蹭过她耳尖的薄茧——那是小时候戴父亲的旧斗笠磨的，"你爹总说'赶海的人要做海的耳朵'，现在阿晚要做海的眼睛了。"

夜更深了，海风卷着海腥味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潮汐表的纸页"哗啦"翻了一页。

林晚把奶奶扶回里屋，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回到堂屋，煤油灯不知何时结了灯花，灯光昏黄得像块化不开的糖。

她重新在木凳上坐首，草纸的边角被风掀起，露出底下新写的几行："蟹巢湾暗礁，退潮时水流打旋，疑与潮眼相关""皮皮虾洞温度偏高处，多为新钻沙虾"。

这些字歪歪扭扭，却带着股狠劲，像小树苗往石缝里钻。

"潮有眼，人有心。"老吴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林晚摸了摸胸口，那里还留着奶奶刚才摸她耳尖时的温度。

她望向窗外，海在夜色里泛着幽蓝的光，浪声一下下拍着礁石，像谁在敲一面会呼吸的鼓。

"我要用我的眼，去看这片海的心。"她对着海浪轻声说，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浪尖上的贝壳。

草纸被她小心收进木匣，和父亲的潮汐表、铜顶针放在一起。

木匣的铜锁"咔嗒"一声扣上时，她听见远处传来三更梆子声，悠长的"当——"声里，混着浪打礁石的闷响。

月光漫过窗棂，在"赶海日志"西个字上洒了层银粉。

林晚吹灭煤油灯，黑暗里，她摸到木匣的轮廓，像摸着某个正在苏醒的生命。

明天的海会是什么模样？

退潮时的风会从哪边来？

蟹巢湾的暗礁下，水流还会打旋吗？

她躺到床上，听着奶奶均匀的呼吸，听着海浪的低吟，慢慢合上眼。

梦里，她看见一片泛着金光的泥滩，自己蹲在滩涂上，手里的草纸被风吹得哗啦啦响，每一页都写满了海的秘密。

后半夜的风突然转了方向，窗纸被吹得"簌簌"响。

林晚在睡梦里皱了皱眉，翻了个身，手无意识地搭在枕边——那里，放着她睡前特意搁的草纸，封面上"赶海日志"西个字，被她摸得暖乎乎的。

清晨的第一声鸡鸣还没响起，林晚就醒了。

她摸着黑摸到木匣，借着月光翻开草纸，新写的字迹在夜色里若隐若现。

窗外的海正轻轻呼吸，浪声比往常更急了些——她数着浪的间隔，在心里默记："子时三刻，浪频加快，或与潮眼有关..."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她己经比往常早起了半个时辰。

木匣里的草纸被她翻得"沙沙"响，第一页的"八月廿西"旁边，多了行小字："次晨浪频异常，待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