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台风过后的泥滩

晨雾裹着咸腥的潮气钻进破茅屋的缝隙，林满仓跪坐在土炕边，掌心贴在妹妹滚烫的额头上，手指微微发颤。

林小满蜷成一团，粗布被子下的小身板烧得发烫，睫毛上还凝着昨夜的泪，嘴唇皲裂得像晒了三天的海苔。

"小满，再忍忍。"他扯过搪瓷缸舀了半杯凉水，用旧布蘸着往妹妹脖颈抹。

布刚碰到皮肤，小满就嘤咛一声，眉头皱得更紧了。

林满仓喉结滚动，目光扫过墙角的药箱——那只刷着红漆的铁皮盒敞着口，里面只剩半片阿司匹林，玻璃药瓶倒在箱底，空得能照见他发青的脸。

"上个月刚买的退烧药......"他伸手去捡药瓶，指节撞在铁皮上发出脆响。

风从漏雨的屋顶灌进来，吹得墙上的日历哗哗翻页。

1992年8月15日，红笔圈着的"台风预警"字样被雨水泡得模糊，像团化不开的血。

三年前那个台风夜突然在眼前闪回。

暴雨砸得瓦片乱飞，父亲拽着他往村公所跑，母亲举着马灯在后面喊："满仓护好妹妹！"后来他抱着小满缩在桌子底下，听着外面的惊呼声、木头断裂声，还有母亲最后一声"救老张头家小闺女"的尖叫。

等天亮时，海面上飘着碎木板，父亲的救生衣卡在礁石缝里，母亲的银镯子滚在泥滩上，沾着洗不净的血。

"哥......"小满迷迷糊糊地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进他掌心。

林满仓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那只空药瓶，指腹被玻璃碴划破了，血珠渗出来，滴在小满的手背。

他慌忙用袖子擦掉，却把妹妹弄醒了。

"渴......"小满哑着嗓子。

林满仓忙把凉水喂到她嘴边，看她小口抿着，喉结上下动了动，像只没力气的小鸟。

他摸了摸裤兜，里面只有三张皱巴巴的毛票——昨天去镇里卖海带，只换了八毛钱，给小满买了两个烤红薯，现在连半片药都买不起。

"我去赶海。"他突然站起来，竹篓从墙角倒下来，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父亲留下的粗布手套还塞在篓里，指头上补了七八个补丁，还沾着去年春天的泥。

"赶海？"门外传来沙哑的声音。

老张头佝偻着背挤进来，手里攥着半块姜，"你小子疯了？

前儿台风刚过，滩涂底下全是碎礁石，你爹......"他突然住了嘴，浑浊的眼睛扫过墙上的救生衣。

林满仓弯腰捡起竹篓，手套蹭过篓子内侧，那里还留着父亲手掌的温度。"张叔，小满烧得厉害。"他声音发紧，"镇卫生所的退烧药要五毛，我得凑钱。"

老张头叹了口气，把姜塞进他手里："煮点姜汤先压着，滩涂......"他欲言又止，摸出皱巴巴的两毛硬币，"我就剩这点，你拿着。"

林满仓摇头，把硬币推回去："您上个月才给过米。"他扛起竹篓往门外走，刚跨出门槛，就听见隔壁王婶的尖嗓子："满仓这娃，他爹就是在滩涂送的命，现在倒要学他爹？"

"就是，台风刚走，滩涂底下指不定有啥窟窿。"另一个声音接茬。

林满仓脚步顿了顿，后颈的汗顺着脊梁往下淌。

他想起昨天去借渔网，李阿伯把网绳往屋里收："不是叔不帮你，你爹那手艺......"

"哥，疼......"屋里传来小满的轻哼。

林满仓攥紧竹篓，指节发白。

他没回头，踩着满地碎瓦往村外走。

风里还飘着王婶的话："等会潮水要退了，我看他能捡着个啥！"

村头的老榕树歪着半截断枝，树底下停着半条被台风掀翻的渔船，船底的红漆剥落，像块溃烂的伤口。

林满仓绕过它，往滩涂方向走。

咸湿的风灌进领口，他能闻到海的味道——不是往常的腥甜，而是混着泥沙和腐藻的涩味。

前面就是滩涂了。

他站在堤坝上往下看，灰色的泥滩像块被揉皱的布，退潮留下的水洼闪着光，像撒了把碎镜子。

潮水刚退下去不久，泥面上还留着海浪的纹路，偶尔有小螃蟹横着爬过，在泥里划出细痕。

林满仓把竹篓往肩上提了提，粗布手套磨得手腕发痒。

他想起父亲教他的："退潮看云脚，涨潮看月梢。

台风刚过的滩涂，藏着好东西——但得眼尖，得手稳。"

他深吸一口气，踩着湿滑的礁石下了堤坝。

泥滩陷住他的胶鞋，凉丝丝的泥浆漫过脚面。

远处传来海鸥的叫声，他抬头看了眼天，云层正往东边散，露出一角青灰色的天。

"等着，小满。"他对着风轻声说，竹篓撞在腿上，发出"咚咚"的响。

泥滩在脚下延伸开去，水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下，像是花螺的壳。

他弯下腰，手指刚要触到泥面，忽然听见潮水上涨的声音——不是现在，是记忆里父亲的声音："花螺爱藏在退潮后的气泡眼旁边，你看那片泥，有细泡往上冒......"

林满仓蹲下来，盯着面前的泥滩。

风掀起他的衣角，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混着远处海浪的轰鸣。

今天的滩涂，该有好东西的，他想。

当林满仓的胶鞋陷进泥滩时，他的膝盖先弯成了父亲教的弧度。

他半蹲着，手掌贴着泥面，能感觉到下面有微弱的震动——那是潮水退去后，泥层里的气泡正挣扎着往上冒。

“花螺喜欢藏在裂纹交叉的地方。”父亲的声音夹杂着海风钻进他的耳朵，“你看这泥纹，是不是像老榕树的根？根须分叉的地方，肯定有好东西。”林满仓眯起眼睛，顺着泥滩上蛛网般的裂纹寻找，终于在半人高的芦苇丛旁，发现一片指甲盖大小的气泡正成串往上冒。

他屏住呼吸，用粗布手套扒开表层的浮泥。

指尖触到硬物的瞬间，他的心跳猛地撞了下肋骨——是花螺！

深褐色的螺壳上沾着泥，螺旋纹路里还卡着小海草。

他轻轻抠住螺尾，慢慢往外拔，泥层发出“滋滋”的轻响，整只花螺带着湿泥滚进了他的掌心。

比巴掌还大的螺身，螺口的厣片还紧紧合着，敲一敲，声音脆得像敲瓷碗。

“爹，你瞧。”他对着海风轻声说，喉结动了动。

竹篓放在脚边，他把花螺轻轻放进去，又顺着气泡往西周扒。

这一片的泥明显软一些，他往前挪了半步，膝盖陷进泥里，手套很快就湿透了。

第二只、第三只……泥底下就像藏着个聚宝盆，每扒开一层，都能摸到圆滚滚的螺壳。

“台风把深滩的花螺冲到浅滩了。”他突然反应过来。

前几天台风掀翻了礁石，把原本藏在深水区的花螺群卷到了近滩，这会儿退潮，正是它们往泥里钻的时候。

想到这儿，他的动作更快了，指甲缝里全是泥，手背被碎贝壳划了道血痕，也顾不上疼。

太阳爬到头顶时，竹篓己经沉得压肩膀了。

林满仓首起腰，后腰像被抽了根筋似的酸痛。

他抹了把汗，汗水混着泥，在脸上划出一道白印。

他往西周看了看，滩涂上零星有几个赶海的身影——王婶家的二小子蹲在水洼边摸蛤蜊，李阿伯的渔网瘫在泥里，只捞到几只小螃蟹。

没人往芦苇丛这边来，他们大概觉得台风刚过，滩涂底下全是碎礁石，不值得费劲。

“他们没看见气泡。”林满仓把竹篓往肩上提了提，嘴角终于翘了起来。

竹篓里传来螺壳互相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像一首小曲儿。

他数了数，至少有三十只花螺，大的有拳头那么大，小的也比鸭蛋粗。

镇里菜市场的阿婆说过，花螺论斤卖，好的能卖五毛钱一斤——这些少说能卖两块钱，够买五瓶退烧药，还能给小满买两个糖饼。

夕阳把滩涂染成橘红色时，林满仓踩着退潮后的水洼往回走。

竹篓压得他脖子发僵，但他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一倍。

路过村头老榕树时，王婶正蹲在门口择菜，抬头看见他，嘴巴张成了“O”型：“满仓？你篓里装的啥？”

“花螺。”他简短地应了一句，没有停步。

王婶的声音追着他：“哎呦喂，这么多？你从哪儿摸的？”他没有搭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风中传来她跟邻居的嘀咕声：“他爹活着的时候就会找花螺窝，敢情这手艺没失传……”

破茅屋的门虚掩着。

林满仓推开门，一股焦糊味扑面而来——是他临走前烧的姜汤，现在锅底结了一层黑痂。

土炕上，小满缩成了更小的一团，睫毛上挂着泪，嘴唇白得像晒干的海苔。

他赶紧把竹篓放在桌上，两步跨到炕边，手掌贴在妹妹的额头上。

“更烫了。”他声音颤抖，伸手去摸妹妹的手，凉得像块冰。

小满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抓住他的袖口：“哥……疼……”

“明天就买药。”他把妹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哥今天捡了好多花螺，明早天不亮就去镇里卖，买最贵的退烧药，再买你想吃的糖饼……”

小满没有应声，呼吸还是滚烫的。

林满仓起身去灶房舀了一碗凉水，用布蘸着给她擦脸。

月光从漏雨的屋顶洒进来，照在竹篓上，螺壳泛着温润的光。

他蹲在篓边，挑出最大的几只花螺，用旧布包好——这些要留着卖最高价。

剩下的小个的，明早可以煮碗螺汤给小满喝，发发汗。

后半夜，林满仓靠在墙角打盹。

竹篓就放在脚边，他每隔一会儿就伸手摸一摸，确认螺壳还是凉丝丝的。

窗外的月亮慢慢往西移，他盯着墙上的破钟，等指针指向三点——那是他计划出发的时间。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日历页哗哗响，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夹杂着小满时轻时重的呼吸声，像在敲一面战鼓。

“再忍忍，小满。”他对着月光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着竹篓的边缘。

那里有道裂痕，是父亲去年补的，用竹片和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天快亮的时候，他摸黑把竹篓背到肩上，门轴“吱呀”一声响，惊醒了屋檐下的麻雀。

他站在门口，望着东边泛起鱼肚白的天空，喉咙里滚出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今天，准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