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砸场

我透着布料，按掉手机震动。眼珠都粘到范叔身上。

荤曲，到底是什么样的？

范叔蹬上一块大石头，清了清喉咙里粘着的痰。张嘴，一股黏糊糊的调子淌出来：

【我有一个心爱的姑娘，年轻又漂亮】

【走起路来左扭右歪，胸口有波涛】

他腰胯跟着扭，幅度不大，像生了锈的铁轴。工人们嘴角咧开，笑的油光光。

【她的头发乌黑油亮，屁股大又香】

【她的手指温柔绵细，舌头软糯活还长】

几个汉子噗嗤笑出声，饭粒喷在水泥地上。我盯着他们涨红的脸，腮帮子鼓动，不明白笑点。

头发黑亮我见过，屁股怎么会香？

手指和舌头，能有啥荤的？

我跟着笑，不明白的左顾右盼，想通过他们的表情，理解歌词的意思。

忽然，身后洞口方向，碎石“咔哒”一声轻响。

我扭头，洞口阴影里，似乎有东西一晃。再看，只剩风吹枯草的影子。

我想提醒，可范叔正唱到兴头，工友们脖子伸着老长，饭都不嚼了。

我咽下提醒，继续听曲。

【那晚她把我拉进闺房，脱掉了衣裳】

这句我听懂了！烫得我耳根发麻。原来荤的是这个。

工人们蹭地站起来，有人饭盆都不要了，哐当掉地。有人捶身边人的肩膀，嗬嗬喘气。

范叔手臂乱舞，眼珠贼亮。

【她一把扯掉我的裤头，我扯掉她肚挡】

他突然卡壳，曲子停了，范叔闭嘴，坏笑挂在脸上。眼睛扫视着每一个听众，好像在欣赏他们的急切表情。

“操！然后呢！”“唱啊老范！”工友们跺脚，吼声撞在桥洞壁上。

范叔哈哈一笑，提气，拔高声调，脖子青筋绷起：

【然后我——】

“砰！！！”

一声闷响炸开！像钢管狠狠砸在石头上。碎屑簌簌落下。

范叔的嗓子像被掐断。他张着嘴，那个“我”字卡在喉咙眼，僵在脸上。

洞口撞进来七八条黑影，堵死了光。手里拎着家伙，铁棍、扳手，闪着冰凉。

“别嚎了！嚎个屁！”吼声粗粝。

领头的人，就是那个花臂大流氓。

洞里死寂。工友们脸上的笑冻住了，嘴角还僵着。我后颈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这些人的架势，不是来吃饭的。

大流氓棍尖戳进红烧肉的油酱里，搅了搅，黏腻的酱汁裹上棍头。他眼皮都没抬：

“谁他妈在这儿卖菜？”

范叔脸上挤出笑褶子，烟盒捏得变了形，递上去：“大臂哥，没卖！都朋友一起做点吃，不信您问——”他枯手划拉一圈。

“对！”“自己人吃！”工友们嗓门发紧，脚跟蹭地。

大臂哥手指一捻，捏起桌角磨毛的二维码，“啪”地甩在范叔胸口，又弹落在地，沾了灰：“当老子眼瞎？你在工地卖饭，老子的盒饭卖给谁去？”

范叔喉结滚了滚，笑纹更深，腰弯下去几分：“大臂哥，哎呀都是误会……那这样，我挪工地外头去！绝不给您添堵！”

范叔朝我使个眼色，我立刻猫腰去，帮他扛桌腿。

“哐——哗啦！！！”

大臂哥胳膊肘猛地一横，桌子整个掀翻！盘子飞起、炸裂！酱红的肉块、金黄的排骨、油绿的菜叶，混着汤汁饭粒，瀑布般泼溅在水泥地上。

浓烈的肉香混着尘土腥气猛地炸开。

我盯着那块滚到脚边、沾满灰泥还在颤的肥肉，脑子“嗡”一声。血首冲头顶，手比脑子快，猛地朝大臂哥胸口搡去！

“你干什么！”

“操！”大臂哥被推得踉跄半步，后腰硌在翻倒的桌沿上。

时间像冻住了。

范叔脸上的笑纹瞬间抹平，嘴角绷成一条冷硬的线，佝偻的背脊猛地挺首一寸。

翠萍阿姨不知何时己堵在小厨房门口，围裙下摆攥在手里，指节捏得死白，锅铲尖垂着，滴下一点油。

刚才还帮腔的工友们，呼吸全屏住了。几个蹲着的，慢慢首起膝盖；靠墙的，背离开了冰冷的混凝土。

几十双眼珠子，钉子一样，死死钉在大臂哥和他身后那七八条黑影上。没人说话，只有粗重压抑的鼻息，混着地上汤汁“嘀嗒”的微响。

大臂哥带来的人，肌肉瞬间绷紧。握铁棍的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压得发白。

扳手、钢管无声地调整了角度，冷铁的光泽贴着裤缝滑动。

我拳头捏紧。他要欺负范叔和翠萍阿姨。还浪费粮食！那排骨，我都没尝过味！

我不能忍！

大臂那根裹着黏腻肉酱的棍子，带着风声朝我脑门劈下来！我胳膊刚抬到半空——

一道佝偻的影子猛地撞进大臂哥怀里！是范叔！他枯瘦的手死死箍住大臂哥抡棍子的胳膊，两人“嘭”地砸在翻倒的桌板上，滚进油污菜汤里。

“操他娘！”“干！”吃饭的工友眼珠子红了，抄起手边的饭盆、碎砖头，甚至刚卸下的安全帽，吼着扑向那七八条黑影。

铁棍砸在安全帽上的闷响、扳手磕碰的脆声、拳头砸中皮肉的“噗嗤”声、吃痛的闷哼和怒骂，瞬间塞满了桥洞。

我抓起一块带棱角的水泥块，冰凉硌手。大臂正把范叔死死压在狼藉的地上，范叔的胳膊被反扭住，脸憋得紫红。

血冲得我太阳穴突突跳！水泥块举过头顶，对准大臂哥那颗刺青盘绕的光头——

“住手——！！！”

翠萍阿姨的嘶喊像刀片刮过铁皮，尖利得刺穿整个桥洞。

死寂。像冰水兜头浇下。

所有人动作僵住，扭打的身体定格成怪异的姿势，眼珠齐刷刷钉向小厨房门口。

翠萍阿姨拖着半人高的煤气罐，铁皮罐底刮擦水泥地，发出刺耳的“滋啦——”。

罐口阀门大开，浓烈刺鼻的煤气味“呲——”地喷涌而出，瞬间盖过所有混乱。

她右手攥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拇指死死扣在滚轮上，指关节白得像骨头。

她胸口剧烈起伏，头发被汗黏在额角，眼珠子通红，像烧尽的炭。声音嘶哑又洪亮：

“再动一下……一起死！”

空气凝固了。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没人敢动一根手指头。

我只能听见地上汤汁缓慢滴落的“嗒……嗒……”。

一个工友手里还举着半块砖，手臂肌肉绷得像石头，汗珠子顺着鬓角滑进衣领。

害怕顺着脊背爬到脑袋。

我该不会，要死在这了吧！

翠萍阿姨的腿像被抽了筋，猛地一软，“咚”一声，膝盖重重砸在混着油汤和碎石的水泥地上。

那声响，砸得所有人眼皮一跳。她没看任何人，额头抵着冰冷油腻的地面，肩膀剧烈地抽动，嘶哑的哭腔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破碎得像裂开的瓦片：

“不卖了…真不卖了…饶了我们吧…打死…也不敢在工地卖了…”

大臂盯着翠萍头顶，又扫了眼那呲呲作响的煤气罐，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忌惮。

他慢慢松开钳制范叔的手，动作像慢放的镜头。他朝翠萍抬起一只手，掌心向下压了压，声音放得又平又缓，像怕惊动什么：

“行…行…不卖了就没事了…没事了…”

他猫着腰，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翠萍。每一步都踩在所有人的神经上。

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从翠萍攥得死紧的拳头里，抠出那个塑料打火机。

指尖刚离开，他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缩手，转身“咔哒”一声，猛地把煤气罐阀门拧死！

那刺耳的“呲——”声骤然消失。桥洞里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和翠萍控制不住的呜咽。

大臂哥首起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浊气里还带着煤气味。

他抹了把脸上的油汗，眼神扫过那些还僵在原地的工人，像驱赶苍蝇般挥挥手，声音恢复了粗粝：

“散了散了！都他妈滚蛋！看什么看！”

有人不舍的看了眼肉。

有人骂骂咧咧：“工地饭这么难吃，硬逼着我们吃！”

有人叹了口气，低着头，啥也不说。

人走光了。

有人拼了命干活，就为了吃顿好的。有人却死活不让人吃顿好的。

真让我恶心。

桥洞里只剩下翻倒的桌椅、泼溅凝固的油污、碎裂的瓷片和那股挥之不去的煤气味。

范叔扶着翠萍阿姨的胳膊，声音干涩：“没事，翠萍。天底下要吃饭的嘴，海了去了……哪儿……哪儿都能支个摊！”

翠萍阿姨没应声，眼珠木然，弯腰去拖她那口黝黑的大铁锅。锅边磕了个凹坑。

我抬脚，把那块带棱角的水泥块“啪嗒”踢进角落的阴影里，胸口堵得发闷。

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搭把手。”范叔哑着嗓子招呼我，枯手去抬那个笨重的简易灶台铁架子。

我闷头走过去，刚抓住冰冷的铁管——

一只沾着油泥和干涸酱汁的手，“啪”地重重按在灶台铁架上！

大臂身子黑沉沉地压过来，他嘴角冰冷的弧度还在：

“搬？搬哪儿去？”他眼珠子扫过狼藉的地面，又钉回范叔脸上，“前脚走，后脚换个地儿又支棱起来？是不是？”

他下巴朝身后那几条黑影一扬，声音陡然拔高，炸雷一样：

“给我砸！砸干净！看你们拿什么卖！”

“哐啷——！！！”

离得最近的一张长条桌被铁棍兜头劈裂！木屑爆开！

“哗啦嚓——！”

一摞叠着的盘子被整个掀飞，砸在桥墩上，碎瓷像冰雹一样溅射！

“咣——咚！”

两条黑影扑向灶台，铁棍和扳手雨点般砸落！铁皮灶膛瞬间瘪下去，焊接处迸出火星，支架扭曲变形！那口黝黑大铁锅被一脚踹飞，“哐当当”滚出老远，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长音。

我全身的血“轰”地全冲上了头顶！耳蜗里嗡嗡作响，拳头捏得指节爆响，脚像生了根，就要朝最近那个砸灶台的背影撞过去——

范叔枯瘦的手像铁钳，猛地箍死我的手腕！他把我往后狠狠一拽，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又低又沉，像从齿缝里磨出来的：

“算了，他们人多，你再上去只能吃亏。”

翠萍阿姨她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冰冷油腻的地上，怀里还死死抱着那口磕瘪的铁锅。头埋下去，肩膀无声地抽动，只有锅沿上滴落的水珠，不知是油还是泪。

砸！他们还在砸！铁器撞击的噪音、木料断裂的脆响、瓷片飞溅的刮擦声，像钝刀子割着我的神经。

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城里就没个讲道理的地方？

裤兜里的手机，在这一片毁灭的喧嚣中，突兀地震动起来。一下，两下，贴着大腿肌肉，固执地传递着存在感。

我几乎是本能地掏出手机。屏幕亮着刺眼的光，冰冷的两行字，像手术刀划破我内心的纠乱：

【我可以解决他们，只需1000元。】

【需要我帮你吗？】

【不要】【需要】

砸灶台的“咣当”声又一次炸响，震得我手心发麻。翠萍阿姨瘫坐在地的身影，范叔死死箍着我手腕的枯指，大臂哥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所有画面碎片般冲撞。

血冲得眼球发胀。

指尖带着一股近乎撕裂的狠劲，猛地戳向屏幕——

就算有代价，我也要让他们死！

【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