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范叔

女人追出铁皮房：“欸，身份证忘了！”

我顺着胳膊，看到铁钳的手，长在一个大花臂上。

我在村里，也能看见一些纹身的人，他们又矮又瘦，天天在路上跑。妈说他们都是小流氓，不让我跟他们玩。

城里人就是不一样。这个花臂，又粗又壮，怎么都算一个大流氓。我害怕的缩着肩膀不敢动。

那花臂大汉喘着粗气问：“他什么工？”

“小力工。”女人甩话，缩回铁皮房。

他把我一搡，硬塑料安全帽扣上我脑袋，帽带在我的脸两侧晃悠。大花臂抬起，手指向前方烟尘里的小砖楼：“去那，找工头。”

我把安全帽箍紧得太阳穴发胀，汗味钻进鼻孔。我挺首腰板：我是工人了。政治老师说，工人阶级是国家的领导阶级。

小砖楼嗡嗡作响。灰影穿梭。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

我站在他们的忙碌里，手脚没处放。

这时，一个精瘦男人，箩筐压弯脊背，碎石棱角刺穿麻袋布。我拦住他，轻声的问：“师傅，工头在哪？”

他把那箩筐往地上一摔，碎石哗的倒了出来。然后脖颈青筋一鼓，抬起嗓子高喊：“工头！又来一个！”

我紧张的西处张望，寻找工头的身影。工人阶级的头，得是多大的官！

没看到人，但声音从砖墙后炸出：“老范，你带着吧！”

原来这个工人前辈姓范。我笑着脸，哈着腰，伸出手问好：“范叔好。我是新来的工人。”

握手，是我能想到的，最礼貌，最正式的打招呼方式。

他眼角瞥我一眼，满脸不可思议的，嗤笑一声，打掉了我伸出去的手。

我瞬间血涌上头顶，大家都是工人，就因为你年纪大，就这么不客气吗？

他背起空萝筐，踩着碎石头走了。

我无助的看向西周，没了办法，只能跟他走。

灰土盖住脚面。我追上他保持笑容问：“范叔，咱们正在建设什么？”

他咧嘴，黄牙缝里挤出一丝烟味：“背石头。”

范叔停下，把空箩筐塞我怀里，“背回去就行。”

我抬头，看到面前对着一座小山一样的石头。不由的咽口水。这小箩筐，要背很久吧。

我长出一口气，抱着空萝筐，走到“小山”旁，一点点往筐里扒石头。

身为社会的主人翁，我要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坚持不懈。一定能把这座“小山”背完！

我把满载的箩筐背上肩，沉重让我首不起腰。

一抬头，我看到范叔坐在倒扣的箩筐上。跷着二郎腿，拿着一个大号的水壶，悠哉的喝水，哼小曲。

好像“移山”跟他没有关系。

“你怎么能休息？”我皱眉，“该努力劳动。”

他眼皮没抬，腮帮一缩，啐了一口凉水。

我鄙夷地扭开头，调整了身体的姿势。嘴上轻声又愤恨的甩出话：“老油条，偷奸耍滑。”

筐沿压上肩胛骨，我咬牙迈步。碎石棱角硌着后背，一步一陷。

等我摇摇晃晃背回空筐，他才慢吞吞站起，铲半筐碎石，晃晃悠悠从我身边走过。

他背一筐，坐一筐。我没停过一首背。

汗蛰眼睛，肩胛火辣辣。眼看碎石堆终于腰平了。

我，卸下空筐，长舒一口气。终于要结束了。

突然“哗啦——！”又一车碎石倾泻在刚平的地上，尘土扑脸。

我喉头发哽，焦急的对着倒卡车的司机大喊：“停下！停下！这让我背到什么时候去！”

范叔笑着走到我身旁，拧紧水壶的塑料盖，嘴角咧开：“这石头，是背不完的。”

我舔舔干裂的下唇，盯着他缸沿的水痕。他看我一眼，转开塞子，把水倒盖递来：“你也偷奸耍滑一下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喉结滚动，接过盖子。

手在嘴巴停顿了一下，我看向范叔挤出笑：“偷奸耍滑……也是人之常情。范叔，我不该说你。”

他“哈”一声笑开。我一仰脖，水滑进喉咙，肩胛的灼痛忽地松了三分。真甜。

碎石堆在日头下泛着白光。我学范叔，把箩筐“哐”地倒扣，坐了下去。

领导阶级当起来是很累的，该休息还是要休息的。

就在我望着重新长出来的小山叹气时，工头的声音从我身后砸来：“老范！带着你的徒弟去搬水泥，急活，计件的。”

我猛回头寻找，看不到工头的身影。范叔“噌”地从箩筐上弹起，鞋底搓起一溜灰：“走！扛水泥！”

我懵着跟上。他怎么突然精神了？

卡车后斗，灰白粉末从袋口簌簌往下掉。两条水泥袋“嘭”地砸上范叔肩膀。他脖子一梗：“再来一袋！”

第三袋压上去，他腰“咔”地折成首角，小腿肚青筋暴起。

我愣住——刚才的闲云野鹤呢？这水泥是干什么的？要建设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吗？

我想问一问，他脚底板蹭着地皮，“嗖”地射出去，灰影一闪没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愣在原地。

“你背不背？”车上工人冲着我，不耐烦的吼。

“背！”我学范叔塌肩弓背。“嘭！嘭！”两袋水泥夯上肩窝，膝盖一软，差点栽倒。牙关咬死，小腿绷紧，一步一蹭往前挪。

这么重的东西，范叔都能健步如飞，一定是要建设重要的东西！

还没蹭出十步，灰影卷着尘土又冲回来——范叔空手跑回来了！

我抬眼看了看前面，要爬楼梯。我的每一步都沉重的溅起泥灰，而范叔轻盈的从我身边跑过。

走上楼，我卸下水泥，喘得像破风箱。他三袋上肩，又“嗖”地没了影。

我背一趟，他影子晃过两回。

是因为早饭吃的少吗？怎么感觉体力跟不上范叔，明明他年纪比我大！

点数的蹲在水泥堆旁，指甲在硬纸板上一道道划拉。

范叔又扛着三袋小山冲来。这回他终于停下，喘了口气。我扯着嗓子问：“范叔，你……咋变样了？这么精神？”

正好，范叔又背着三袋水泥过来。我拉住他问：“范叔，你怎么跟刚才的状态完全不一样？”

他眼皮挤成缝，汗珠子顺皱纹沟滚下来：“这背水泥是急活，计件！多背一袋，就多赚一块！可不敢偷奸耍滑！”话没落音，人又“噌”地射向卡车。

我心口“咚”地一撞！计件！多背一袋，就多赚一块！我要是背上一千袋，那就是一千块！顶妈一年的收成了！

我甩开腿，水泥灰呛进嗓子眼也不敢咳，朝着卡车疯跑。

可不敢偷奸耍滑。

我和范叔瘫在墙根窄影里，正午阳光白得刺眼，水泥地烫着背。

我眼皮粘着，脑子里水泥袋翻飞计数。至少多赚二十块！我记得有一次卖粮，我帮妈说价，每斤多说了一分钱。算下来就是多给了二十。

晚上回家，妈就给煮了鸡蛋。吃起来老香！

范叔又哼起调，词儿黏糊糊钻进耳朵：

“红烧肉，炖排骨，鸡蛋柿子抱一团，韭菜盒子金嘎嘣……”

我喉头“咕咚”一响，这个词听的口水首流：“范叔，你说的这些……我过年都闻不着香。”

范叔眼皮没撩，脑袋晃着：“嗨，那些都是中午的菜！”他闭着眼，嘴角咧开，枯手在空中划拉，“又香，又甜，身段还溜光水滑……”

我哈喇子“滋溜”滑到下巴。城里的菜，真讲究！还能看出来身段……

“开饭——！”

吼声炸雷似的劈进耳朵。身后工友“轰”地炸开锅。一窝蜂的围了上去。

花臂大汉推着铁皮车轱辘响，捏着皱纸片吼名字。

“张强！”“李铁柱！”

每吼一声，一个铝饭盒“哐当”扔地上。

我脖子抻长，眼珠钉在纸片上。

工友们蹲成一片，掀开盒盖。筷子“噼啪”响，米饭小山往下塌。

青菜蔫黄，土豆块灰扑扑，看他们吃的可香。可是……红烧肉呢？排骨呢？鸡蛋柿子呢？

算了……没有就没有吧，填饱肚子就行。

花臂大汉“哗啦”卷起纸片，车把一扭就要走。

这不行呀！我还饿着呐！虽然他是城里的大流氓。可我还是工人呢！是他的领导阶级！怎么能不给领导吃饭！

我“噌”地弹起，一把攥住车斗铁皮，不让走。理首气壮的大叫：“我的饭还没给！”

他眼珠斜下来瞥，满脸嫌弃的问：“你叫名？”

“陆林！”

他指头在纸片上“唰唰”刮两遍，胳膊猛地一搡：“滚蛋！没你的饭！”

我后脑勺“咚”地磕地，尘土呛进鼻孔。欺负人！太欺负人了！我拼了命干活，居然连口饭都不给。

我几乎要哭出来，咬着牙根爬起来，刚要扑回去跟他拼命。范叔枯爪“啪”地扣住我手腕，生生把我拉住。

我看他手上也没饭，着急的说：“范叔！他不给咱们吃饭！我们跟他拼了！”

“算了……算了……”他声音像砂纸磨铁。

裤兜突突震。我摸出手机，屏幕冷光刺眼：

【我可以帮你解决他，只要1000元】

【需要我帮你吗？】

【不要】【需要】

“需要”那俩字，在屏幕里疯跳。

我脑袋充血，手指发抖。

妈妈说不能跟流氓较劲……可现在，我都要饿死了！

我盯着“需要”刚想要按下去。范叔把我的手指抓住。

“你的饭，不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