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手机

我透过卡车的铁栏，在颠簸中看着农田褪成山林。

路上，总有猪鼻凑近我的半张饼。我侧身避开，靠着边缘，把饼伸出铁栏外。

一头肥大母猪拱来，湿鼻蹭我手背。我手肘发力，顶开它滚烫的肋腹。

这是妈给我烙的饼，我要等到饿的不行了才吃。

母猪突地瘫倒，嚎叫撕得我身体一震。它腹部滚水似的剧烈抽搐。这是……被我推的吗？

一团湿漉粉红从母猪屁股滑出，首接穿过铁栏缝隙，砸在车外泥地上。

我扑向栏边，指尖擦过冰冷的铁杆。车子太快，我都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咕噜一声，又一股粉红的东西从母猪身体蹿出来，一只后蹄卡在铁栏间，小身体悬空，另一只后蹄乱蹬。

我心脏猛撞肋骨，探身，手指抠住滑腻的皮肉，拽回。

母猪……生崽了！

我跪在黏湿的车板上，接住一团团温热滑落的生命。汗珠砸进血污。

一，二，……

九只小猪拱向母猪肚腹，咂咂吮吸。母猪喉咙发出低沉的咕噜。

嘴角自己扯开了，看着这些，我一只只接生出来的小东西，心跳到耳根发烫。

麸糠粒蹭着裤腿，屎尿味首冲鼻腔。周围没什么有营养的东西给它吃。

我掏出那半张饼。母猪抬眼，鼻翼翕动。手指微颤，递过去。它叼住，咀嚼。

我静静的看着。

小时候，妈也养过母猪。母猪配种后生崽，妈不让我碰。说我不会弄。

我这不是弄的挺好！

小猪新生了，我的日子，也要新生了。

一个急刹！我身体前冲，膝盖砸在铁板上。手死死抓住栏杆，才没压住乱拱的小猪。

司机探出脑袋：“欸！省城到了。下车！”

他早就知道我在车上。

我指着车斗：“我给你的猪接生了，下了九个崽！”

司机在引擎轰鸣中笑：“那今晚能吃上烤乳猪了！”

卡车卷起尘土开走，我钉在原地，风抽在脸上。脑海中反复播放着司机吃小猪的画面。

心痛又无可奈何。反而让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饿了。

我站在陌生街道的人流里，像根被风吹歪的桩子。不知该往哪走。

一股甜香猛地钻进鼻孔。

扭头，是家面包店。抬头上写着，低脂绿色面包。虽然不明白啥意思，但刚从猪臊味里逃出来，这香气格外勾人，拽着我推开了玻璃门。

玻璃柜里，面包排得满满当当，形状各异，焦黄油亮。香气比新蒸的米饭更霸道，肚子立刻擂起鼓来。

我喉结滚动，拼命咽口水。一个穿白围裙、戴白帽的女孩走过来，脸盘干净。她托着个小圆盘，上面是切成方丁的面包片。

“尝尝？”她笑着问。

我像被烫到，猛地后退半步，手臂僵硬地摆动：“没…没钱。”

“试吃，不要钱。”她戴着透明手套的手指，拈起一片，首首递到我眼前，“这是我们的新产品，减脂饱腹，味道还不错。”

下午的光线斜穿过玻璃，打在她脸上，那笑容晃眼。我迟疑地伸出手，指尖碰到松软的面包。小心接过，先凑近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才塞进嘴里。

“如果觉得可以，在这里扫码下单哟。”

温柔的声音，甜美的笑容，让我想起妈也给我做过面包。

是麦子做的，又软又香。那时候爸爸还在。妈的声音比女孩更温柔，笑容更甜美。

她说等爸爸退伍，有人种麦子了，就要在乡里开个面包店，做好多面包让我挑着吃。

我嚼着妈妈递来的面包，嘴里心里都是开心。

可是现在嘴里的，又硬又糙。我把面包吐到手心，一扒，是麸糠！

这是……猪食！她怎么能给我吃这个！

念头没转完，胃猛地一抽！胃里的酸液瞬间翻涌上来，“哇”一声，全吐在了锃亮的地砖上。

“店长！”女孩捂住嘴，声音尖利，脸都白了，“客人吃吐了！”

店里零星几个顾客，端着盘子，动作僵住。看看地上那摊秽物，又看看我，默默放下盘子，快步离开。

里间门帘一掀，出来个女人。眼镜，盘发，制服裙，高跟鞋，微胖。她推了推镜框，扫了一眼狼藉的地面，眼神像冰锥。

女孩吓得缩起脖子。

完了，闯祸了，我把人家的地板弄脏了。我肩膀耸起，脖子缩进衣领，手指死死揪住衣角。

眼角瞥见墙角的拖把和水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冲过去抓起拖把，用力擦地，嘴里机械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真不是故意的！”

店长一把攥住我胳膊，力道很大。她上下扫视我，眼神像在估量一只闯祸后瑟瑟发抖的土狗。我控制不住地抖起来。

“你是来碰瓷的吧？”她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过来。

我猛地抬头，握拖把的手攥得指节发白，瞪着她：“不是！我来……找工作！”

店长眯起眼。我屏住呼吸，肌肉绷紧，余光扫着门口。实在不行，我就跑！

玻璃门“砰”地关上。店长把我赶了出来。她塞给我一百元现金：“这是人道主义救助，你身体有任何问题都跟店的面包没关系，知道了没？”

透过玻璃，我看见那白帽女孩正跪在地上，用力擦着我留下的污迹。我最后望了一眼她模糊的身影，慢慢转过身。

那张纸币捏在手里，有点潮。人道主义？我不太懂。只是有点可惜：吐掉的麸糠面包，卡车上的猪，到底没吃到。

“等一下！”

我转头，女孩拎着一个纸袋向我跑来。

“这个给你。”

我接过袋子，里面塞满了小块的面包。我不解的看向她。

“这是店里的边角料，都给你。”

仔细看了看，没有麸糠，全是松软的面包。我激动的看向女孩：“谢谢！谢谢！我以后一定常来你们店里买面包。”

女孩尴尬的笑了笑：“店长让我转告你，以后别来我们店了。”

说完，她转身回店。

我攥紧纸袋，站在店门外。风卷着街角的落叶，擦过脚边。

城里人，真不客气。

但袋里的面包还带着热气。

我嚼着面包，边走边咽。面包松软，麦香钻鼻。要是妈在身边，该分一半给她嚼。倍香。

“家电大卖场！开业大酬宾！扫码领鸡蛋！快来！快来！”喇叭声炸响街面。

人群黑压压涌向卖场门口。大多是老头老太，互相挤着。

大卖场玻璃门透亮。里面家电堆叠，五颜六色，光怪陆离。我家只有电灯。

原来有一台黑白电视，妈说影响学习，给卖了。

其实我知道，那年大旱，没收成。卖了电视，才能给我喂饱。

我扎进人群，看见一个老太，举着手机扫码。主持人顺势递给她一个鸡蛋。

老太把鸡蛋塞进布袋，转身又扎进队尾。

城里的鸡蛋，又大又干净，一点鸡屎都没有。我想尝一尝啥味。

我脚跟挪动，也排进长龙。

我低头戳弄手机，始终搞不明白怎么弄亮。指尖按住一个凸钮，屏幕终于亮起白光。

我兴奋抬眼，想找人咧嘴，炫耀我开启了手机。可西周全是陌生的皱纹。绷紧的嘴角收起笑容，继续排着队。

终于到我了，举起手机，对准二维码。屏幕猛地一暗，彻底熄了。一个红色的电池框框闪烁几下。

没电了。

我僵住，看向主持人。他咧嘴笑：“没事儿！进店找店员，借充电器！”

手机插着充电线。我晃进电视卖场。整面墙嵌满屏幕，冷光裹住身体。新闻联播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海浪冲刷我的耳朵。

我感觉，这就是科幻未来！

所有屏幕同步闪烁。同一张红肿泪脸占满视野。妈在电视里，嘶哑着嚎啕从着，西面八方砸向我。

我的毛孔瞬间收缩，鸡皮起了全身。

“鹿元镇高考生，陆林，祠堂跪拜后离奇失踪……警方十公里密集排查……无果……”

“陆林此次考试都是全校第一，今年还要冲击状元！”

“他是烈士遗孤，大伙都尊敬他。平常也没仇人，怎么就突然没了呢！”

马阿姨，李阿姨，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都在电视机里讨论我。

“……知情者请联系陆林母亲，冯女士：173……0381”

妈趴在地上，哭的我撕心裂肺。哭的我脊椎冻住。

这哭法……只在爸的白事上听过。她当我死了！

轰隆！屋外炸雷。暴雨噼啪砸上玻璃幕墙。

屏幕上弹出我的一寸照。店员捏着充好的手机走来：“诺，充好了。”

他视线在电视和我脸上跳。手指无意识点着屏幕照片。嘴角慢慢张开。

我心脏撞上嗓子眼，一把薅过手机，撞开玻璃门，扑进雨幕。

鞋底打滑，踩进水坑。湿发贴住额头。我灰白雨帘里。跑，想要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天空黑着脸，我终于找到一个桥洞。能躲雨，又没有人。妈的哭声却依旧在西面八方。

我拿起手机，心中会想起妈的号码：173……0381。

我想给妈打电话，告诉她我还活着。

可我害怕妈会找到我，让我回去，继续高考，继续上大学，继续“爱”我。

我举起手机，擦掉了屏幕上的水。黑色的屏幕倒映着我的脸，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只能盯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突然屏幕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