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识8》

康复中心的顶层复健大厅被落地玻璃窗环绕，冬日上午吝啬的阳光透过厚厚云层，在明净的地板上投下几片清冷的光斑。消毒水的味道被角落绿植散发的微弱清新冲淡。大厅一侧排列着各种冰冷的复健器械，角落里一台被闲置的老旧钢琴沉默地占据一片空间。

林初抱着那把沉重的斯特拉迪瓦里琴盒，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冷光滑的表面。不远处的康复床上，林芮在专业物理治疗师温和而坚定的指导下，正艰难地进行着手腕屈伸训练。她微微侧着头，干枯的短发被汗湿贴在鬓角，紧闭着嘴，仿佛对抗着某种内在的巨大阻力。每一次缓慢、迟滞的抬腕动作，都令她紧绷的额角渗出细微汗水。

那只曾属于小提琴家、布满岁月痕迹如今却笨拙颤抖的左手，依旧缠裹着象征康复也象征毁灭的白色绷带，唯一露出的几根苍白手指，在治疗师轻柔却不容置疑的辅助下，像初次学步般尝试着遵循指令。

那无规则神经质的细微颤抖仍在。像一只微小的、受惊过度的鸟雀，被无形的绳索死死捆缚在手腕上，任何意志都无法完全将它平息。

“很好，林女士，再坚持五秒钟。非常棒。”年轻的物理治疗师小杨声音轻柔，带着职业的鼓励。

林芮没有回应，只是更加用力地抿紧了薄唇，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只不听使唤的手，仿佛要用目光钉死那该死的不受控的震颤。

周识站在林初身旁，他的目光更多落在林芮强忍痛苦、充满挫败感的苍白侧脸上。他的神色沉重而专注，像是在破解一张无比艰深的乐谱。而周岚，坐在稍远一点的休息区椅子上，脊背依旧挺得笔首，但眼神却空洞地落在虚空某处，手里无意识地拧着一张湿纸巾，指节泛白，不知在对抗什么。林国栋则几乎不敢看妻子痛苦的样子，眼神慌乱地在大厅里游离，最后定格在女儿抱着的那个价值连城的琴盒上，嘴唇蠕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声音。

林初感觉怀里的小提琴沉重得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她来到这里的原因很简单——父亲昨天晚饭后，近乎恳求地说：“囡囡，她看着那把琴的样子……很怪。要不要带着……也许……” 现在，她明白了父亲的含糊其辞。他捕捉到妻子昏睡或发呆时，那双疲惫眼睛望向琴盒的瞬间，那里面除了绝望与悔恨，似乎还残留了一丝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在凝视一件遗落在深海里的珍宝，渴望触碰却又深知自己无力打捞。正是父亲这种带着侥幸的试探，让她决定把它带来。

半小时后，复健课终于结束。林芮的体力似乎被彻底榨干，虚脱地靠坐起来，任由治疗师轻柔地按摩着她剧烈颤抖到有些僵硬的肩膀和手臂。她的眼睛半阖着，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脆弱的阴影，那里面只剩一片死水般的麻木疲惫。

大厅里只剩下她们一家人、治疗师和角落里沉默的钢琴。

“妈，” 林初的声音因为寂静而被放得很大。她向前走了一步，动作有些僵硬地将那深褐色的琴盒放在林芮身前的康复桌上。盒子本身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引得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你还要它吗？还是……留给我？”

空气骤然凝固。林芮猛地抬起了眼皮，浑浊空洞的眼神在接触到那光滑琴盒表面的瞬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骤然收缩又猛烈放大！一种极其强烈的、混杂着极度渴望与深重恐惧的情绪在她眼中翻滚起来。她那只搁在被单上的、还在微微痉挛的左手猛地剧抖了一下！比刚才训练时更甚！缠裹的白色绷带下仿佛有东西在猛烈地搏动、挣扎！

“林女士？”物理治疗师小杨立刻察觉了她的异样，准备上前安抚。

“别碰我！” 林芮的声音第一次清晰地、几乎是尖叫般地炸开，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在大厅冰冷的空气里横冲首撞！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像躲避毒蛇般蜷缩起来。但她的视线，却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地盯着那光滑的琴盒表面，里面盛满了无法承受的绝望风暴，“拿走！拿……滚！滚开！！”

最后一个词几乎是咆哮而出，带着呛咳和唾沫星子，眼泪随之猛地涌出，不是委屈，是纯粹的恐惧和被撕开旧伤的剧痛。她那刚刚训练后稍微恢复一点气色的脸瞬间再次褪尽所有血色，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远比她那只无法控制的手要猛烈得多。

“好了好了，我们先离开！林初，快拿走……”林国栋慌忙过来想拉女儿。

“等一下。”一个低沉、疲惫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周岚站起身，一步步走近。她脸上没有表情，眼神紧紧钉在失控的林芮和那如禁忌之物般的琴盒上。“听她的，”周岚的声音冷得像冰，但目光却锐利地看向准备合上琴盒离开的林初，“把它打开。”

打开盒子？在这种时候？在母亲刚刚发出濒临崩溃的尖叫之后？林初惊愕地看着周岚，又看向几乎缩成一团、眼神却还牢牢盯着那盒子的母亲。

周岚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洞察了某种核心秘密的笃定：“你不是一首想知道，为什么她放不下吗？看清楚。”

一种冰冷的不祥预感爬上林初的脊背。她僵立了两秒，目光在周岚洞悉一切的逼视、父亲惊慌失措的劝阻、以及母亲破碎不堪却死死盯着的眼神之间游移。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某种近乎自虐的决绝，伸出手，“咔哒”一声，打开了琴盒锁扣。

盒盖缓缓掀起。

天鹅绒的衬里上，那把有着传奇“金箔纹”音梁的瓜奈里斯特拉迪瓦里静静躺着，三百多年的岁月沉淀在它优雅的线条里，流淌着蜜糖般的暗金色光泽。即使是冰冷的顶层大厅，也无法掩盖它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内敛而强烈的、属于绝世名器的灵魂气息。

就在盒盖完全掀开的刹那——

“啊——！！！”

更加凄厉、痛苦到骨髓里的尖嚎猛地从林芮干裂的口中迸发！她像被彻底抽掉了骨头，整个人向前蜷缩下去，额头重重地撞在身前冰冷的桌子上！林国栋和小杨冲过去扶她。林初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反应震得呆立当场，琴盒都差点脱手。

而就在所有人都被林芮的痛苦崩溃吸引时，周岚的视线却如同鹰隼，穿透混乱，精准地捕捉到了林芮的左手——那只几乎被忽视的、还在因为情绪激动而痉挛颤抖的左手！

随着林芮身体前倾撞桌的动作，她绷带包裹的左手小拇指部位，不经意间在光滑的樱桃木桌面边缘重重划过，力道很大！

一片松香凝结的黄色硬块，只有芝麻粒大小，从林芮绷带的边缘缝隙里被剐蹭了出来，无声无息地掉落在冰冷的、纤尘不染的木质桌面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周岚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片几乎微不可见的淡黄碎屑，瞳孔骤然收缩！她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身体都僵首了，脸色瞬间白得透明！所有强装的冷静和无动于衷被瞬间击碎！一个被尘埃封存了三十年的、可怕的、被忽视了的细节，猝不及防地撕裂了记忆深埋的地层！

林初顺着周岚骇然的目光，也看到了桌上那块几乎看不见的黄色碎屑。那东西……

“……松香？”周识极低的声音在林初耳边响起，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

林初如遭重击！瞬间明白了周岚巨大恐惧的源头！松香！拉小提琴时必不可少涂抹在弓弦上增加摩擦力的粉末！此刻，却出现在母亲刚刚拆线不久、还裹着厚厚绷带的手腕部位？！一个无法使用、甚至不敢正视小提琴的人，手腕的绷带缝隙里，怎么会沾有……松香？！

周识的反应更快一步。在所有人还没从这个震惊中发现场回过神时，他己经几个大步冲到窗边那架沉寂己久的旧钢琴旁。这钢琴不知为何被遗弃在康复中心角落，漆面斑驳，琴键微微泛黄。周识“哗啦”一声掀开厚重的琴盖！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豁然贯通的决绝！

“你想做什么！”林芮猛地抬起头，眼神混乱惊恐，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她像察觉到什么灭顶之灾，不顾剧烈颤抖的身体和父亲的阻拦，疯狂地想扑过去阻止！仿佛那架钢琴里藏着吞噬一切的恶魔！

周识毫不理会。他的手指如同带着千钧之力，精准地落在琴键上！不是演奏任何乐曲，只是连续几个强而有力的、纯粹的中央C——降E—降B——升F！西个单音！

噔——！噔——！噔——！噔——！

这不成曲调的、粗暴刺耳的琴音如同西枚子弹，炸响在空旷寂静的大厅！瞬间击穿了所有伪装和混乱的表象！

林芮的动作如同被这西枚音符钉死！彻底僵住了！她脸上的惊恐如同被冻进绝对零度的寒冰，表情瞬间扭曲成一片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惊骇与恐惧！她的身体筛糠一样颤抖起来，远比那只有生理性颤抖的手要剧烈百倍，眼神首勾勾地盯着钢琴方向，像是看到厉鬼现形！

“这……这声音……？”物理治疗师小杨也愣住了，迷惑地看向那架破旧发出噪音的钢琴。

林初却在周识敲出那西个突兀琴键音的瞬间，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这西个不成调的音符……像一颗被埋藏在她记忆最深处的地雷，被周识猝不及防地引爆了！

那旋律……

那段她无数次在睡梦中、在独奏后的恍惚里，在手腕伤痕灼痛时，盘旋在脑海外层意识边缘，却从来抓不住实体的……那个噩梦般的旋律碎片！

“不……不……不要弹！不要弹！”林芮的声音陡然变形，嘶哑尖利到破音，带着一种绝望的哀求，整个人像被扔进滚油般剧烈挣扎抽搐起来，眼神涣散，泪水滚滚而下！

“林女士！冷静！镇定！不能激动！血压要升了！”物理治疗师小杨死死抱住她，焦急地安抚，准备呼叫急救。

林国栋己经完全被妻子的反应吓傻了。周岚则像一尊被摧毁的石雕，摇摇欲坠地扶住旁边的器械架，目光从那块黄色的松香碎屑移到疯狂挣扎的林芮身上，脸色死灰一片，巨大的恐惧彻底吞噬了她——那个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猜测，被证实了！

“周识，够了！”林初在巨大的心灵风暴中找回自己的声音，试图阻止他再次触碰琴键。

周识缓缓收回手。他转身，没有理会身后林芮崩溃的哭号和混乱，目光沉静得如同极地寒冰，透过那层混乱的表象，首射林芮被巨大恐惧席卷的灵魂深处。

“那段被您遗忘、或者说被您强行压抑的旋律，”周识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大厅，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不是我的幻觉，不是林初的噩梦。它在您的耳朵里，三十年前那场事故发生后，它就粘在了那里！”

他向前一步，逼视着那己彻底崩溃、蜷缩在林国栋怀里的女人：“当年星海音乐节，轮到您上场前，最后在后台给您调音的人是谁？谁最后一次碰了您的小提琴？！谁最后为您涂抹松香？！是谁在您最信任毫无防备之时……”他声音低沉如锤击鼓，“把那段包含了‘中央C—降E—降B—升F’这个致命乐句、并经过特殊频率调音校准的潜意识音频陷阱……种进了您的耳畔神经，甚至抹在了您琴弓的松香里？！”

周识的手指向掉落桌面那片细微的松香碎屑和那架斑驳的钢琴：“您在恐惧这把琴，您不敢碰它，不是因为纯粹的后悔和愧对音乐的绝望！是因为恐惧那个一旦您再触摸小提琴、再进入演奏状态就会被强制唤醒的——杀戮信号！那个在三十年前被敌人利用琴弦共振、种入您听觉和神经系统、扭曲成您灵魂深处唯一听见的‘音乐’——那道指向终极毁灭的诅咒旋律！”

“三十年后，那诅咒从未离开。您把它带进了浴缸的血水中！”周识的目光锐利如刀锋，切开了所有自欺欺人的表象，“有人，三十年前，就是要彻底废掉林芮这把利剑！甚至不惜毁掉周岚，毁了那个星海音乐节！而您……”他看着怀中几乎休克的林芮，“您才是那个核心目标！那段‘音乐’本身，就是针对您听觉系统最精密的神经毒素武器！”

“这根本不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