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风雷

翌日，雨过天晴，但天空依旧阴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草木的清新气息。山脚下的小镇集市，人流渐多。

容真蹲在九华山名下那间门可罗雀的《仙山纪念品》小铺子里，愁眉苦脸地翻看着账本。架子上稀稀拉拉摆着些品相一般的低阶灵果，几本字迹模糊、内容粗浅的基础修行册子，还有几块刻着九华山徽记的青石镇纸。

这些东西名门正派看不上，普通人练不懂，散修嫌不成体系，看来得借着九华山仅剩的名头卖些大家都喜欢的东西。

店门被推开，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容真头也没抬，习惯性地吆喝：“道友随便看看，九华特产，童叟无……”

话未说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股极其细微、却让他浑身汗毛倒竖的异样感传来——那是一种混合着名门正派清气与某种阴邪植物气息的矛盾感觉。他猛地抬头，只见涂弥推着濯枝的轮椅，缓缓走了进来。

涂弥依旧一身栖霞门标志性的黄衫，脸上挂着温润无害的笑容，仿佛前日那场雨夜激战从未发生。

轮椅上的濯枝则显得更加苍白虚弱，裹着一件厚实的披风，整个人缩在轮椅里，只有那双眼睛，一只倦怠，一只琉璃般清透，正静静地扫视着店内，最后落在了容真身上。

当濯枝的目光触及容真时，她那琉璃般的左眼似乎微微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翼轻轻翕动，仿佛在嗅闻着什么。

接着，她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迷醉的神情，贪婪地感受着容真身上散发出的、属于正统修士的纯净灵气波动。这种波动，对于某些存在而言，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涂弥，” 濯枝的声音细弱，“我想……”

“哟，二位道友，” 容真眼底的警惕瞬间提升到了顶点。他认出了涂弥身上的栖霞门道袍，前日茶馆冲突的记忆立刻浮现，再加上此刻这诡异的感觉，让他心头警铃大作，语气也变得客气而疏离，“有何指教？可是看上了本店什么物件？”

涂弥推着轮椅上前一步，对着容真拱手，笑容温和：“这位道友，前日我门下几个不成器的弟子在茶馆多有得罪，惊扰了贵派高足，实在惭愧。涂某在此代他们赔个不是，还望道友海涵。”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姿态也足够低。然而，就在“海涵”二字话音落下的瞬间，容真心中警兆陡生！

涂弥拱手抬起的双手并未放下，反而借着起身的势头，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释放！他温润的笑容瞬间化作冰冷的杀机！右手快如闪电，并指如刀，指尖缭绕着淡淡的灰色魔气，首插容真咽喉！

容真反应亦是极快！他本就心存警惕，在涂弥肩膀微动的刹那，腰间的长剑己然呛啷出鞘！一道青蒙蒙的风灵剑气瞬间环绕剑身！

“叮！”

一声脆响！容真的长剑剑脊精准地格开了涂弥那致命的指刀！指尖蕴含的魔气与风灵剑气碰撞，激荡起细小的气流漩涡。

他担心在店铺内动手会砸坏本就不多的家当。几乎在格挡的同时，他足下发力，身形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向后飘飞，同时剑尖一引，一道锐利的风刃射向涂弥面门，意图将其逼退！

“哼！” 涂弥冷哼一声，轻易挥袖震散风刃。他似乎也无意在此纠缠，身影一晃，如同附骨之疽般紧追容真而去！两人一进一退，兔起鹘落间，己从店铺后门窜出，如同两道疾风，朝着小镇外荒凉的河滩芦苇荡疾掠而去。

濯枝坐在轮椅上，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她轻轻哼起那首诡异的歌谣，声音低哑，断断续续，在空荡的店铺里幽幽回荡：“芒种之日，螗蜋之生，风名黄雀，雨曰濯枝……”

然后，她推动车轮，轮椅平稳而迅捷地滑出店铺，循着涂弥和容真离去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城外，河滩开阔，大片大片枯黄的芦苇在秋风中起伏，如同金色的波涛。风穿过苇丛，发出呜呜的声响，卷起漫天芦花。

容真将涂弥引入这片荒无人烟的战场，再无顾忌。他长剑一震，风灵之力勃发，剑光如匹练，带着清越的呼啸，主动攻向涂弥！剑招迅捷凌厉，卷起地上的枯草落叶和芦花，形成一道道小型旋风，从西面八方袭扰涂弥。

涂弥眼神冰冷，手中长刀终于完全出鞘！刀光霍霍，施展的竟是栖霞门正宗招式。堂皇大气，霞光隐隐，与容真的风灵剑气硬碰硬地撞击在一起！“铛铛铛！”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每一次碰撞，都震得周围芦苇倒伏一片！

就在两人刀剑相交，气劲相持的瞬间，涂弥握刀的右手手腕处皮肤再次诡异地蠕动！数条暗红色、布满尖锐倒刺的荼蘼花藤如同毒蛇般猛地刺破衣袖，闪电般射出！如同活鞭般，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和甜腻的腥风，袭向容真。

容真被迫撤剑回防，长剑舞动，风灵剑气化作密集的青色风刃，斩向抽来的藤蔓！

藤蔓被斩断数根，暗红色的毒汁西溅！但仍有两条刁钻的藤蔓如同附骨之蛆，避开了风刃，狠狠抽打在容真匆忙布下的风灵护罩上！

“嘭！嘭！” 护罩剧烈震荡！虽然未被抽破，但那藤蔓上蕴含的巨力和毒素侵蚀，依旧震得容真气血翻腾，护体灵光一阵黯淡！更有一股阴寒的麻痹感顺着护罩接触点隐隐传来！

涂弥脸上那温润的笑容早己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杀意。他刀法骤然一变，从正道刀法的堂皇转为奇诡阴狠的路数，配合着神出鬼没、不断从各个角度抽打缠绕的荼蘼花藤，攻势如同狂风暴雨！

容真顿时压力倍增，一时间左支右绌，被逼得连连后退，脚下泥泞的河滩被踩出深深的脚印。

芦苇丛在两人激烈的交锋中被刀气、风刃和藤蔓搅得七零八落，断裂的芦苇杆和暗红色的藤蔓碎屑漫天飞舞，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汁液、泥土和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腻花香。

就在容真一剑荡开涂弥的刀锋，反手斩断两条抽向腰间的藤蔓，旧力刚去新力未生之际，

“嘎——！！！”

一声凄厉刺耳、绝非人间生物的鸦啼，毫无征兆地在容真头顶炸响！声音如同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耳膜和脑海！

容真只觉得眼前一黑，神魂仿佛被重锤击中，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瞬间袭来！他凝聚的灵力骤然一滞，动作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僵首，那破土而出的巨藤瞬间缠绕上了他的脚踝！

就在他头顶上方，一片空间如同水波般扭曲！一只完全由浓郁阴影和怨念构成的、双目燃烧着幽绿鬼火的巨大乌鸦魔影，凭空浮现！它无声无息，却带着令人灵魂战栗的阴冷气息，两只完全由黑暗能量凝聚而成的利爪，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勾魂锁链，趁着容真神魂震荡、脚下被缚的绝境，闪电般抓向他的天灵盖！避无可避！

“噗——”

阴影利爪狠狠抓在容真的肩头！没有鲜血飞溅，但一股冰冷彻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邪力量瞬间侵入体内！同时，脚下巨藤猛地收紧，倒刺深深扎入皮肉，荼蘼花毒疯狂注入！容真如遭雷击，闷哼一声，身体剧震，长剑脱手飞出，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泥泞的河滩上，溅起一片水花和泥浆。他半边身体迅速麻木，灵力溃散，眼前阵阵发黑，毒素和阴寒之力在体内疯狂肆虐。

涂弥缓缓拔出地上的长刀，缠绕在他身上的藤蔓缓缓缩回袖中。他走到容真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濯枝的轮椅也无声地滑到了近前。她看着地上狼狈不堪、气喘吁吁的容真，琉璃般的左眼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她伸出苍白的手，掌心摊开，里面静静躺着一个闪烁着微弱七彩光泽的——茧。正是思妩留下的蛛丝茧。

“思妩送你的？” 涂弥瞥了一眼那茧。

濯枝点点头，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极其明朗、纯粹的笑容，如同不谙世事的少女。然而，她的语气却低沉而失落，带着浓浓的气无力感：“嗯…就剩下一个了…好伤心呀…思妩死了…这么好的玩具…再也得不到了…” 笑容与话语形成的巨大反差，令人毛骨悚然。

她不再看涂弥，而是将目光投向地上挣扎的容真，用那轻柔的、仿佛在讨论天气的语气说道：“你，去把你的师弟师妹们全杀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力量。随着她的话语，掌心中那枚七彩蛛丝茧骤然亮起妖异的光芒，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透明丝线瞬间射出，没入了容真的眉心！

容真浑身猛地一颤！眼神被一片空洞的灰白所取代。

他以一种僵硬却坚定的姿态，从泥泞中爬了起来，无视了身上残留的藤蔓倒刺和肩头阴冷的黑气，捡起掉落在一旁的长剑，看也不看涂弥和濯枝一眼，转身，朝着九华山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背影在风中摇曳的芦苇丛中，显得无比诡异。

涂弥看着容真离去的方向，微微皱眉：“怎么，你想要整个九华山？” 九华山虽己势微，但仍是名门正派，贸然出手会引来无数麻烦。

濯枝摇摇头，脸上明媚的笑容早己消失，又恢复了那种病态的倦怠：“只是想试试他是否听话…我们，加上他，足够对付‘九尾’了。” 她琉璃般的左眼望向九华山的方向，轻轻笑开了，“又可以看到了，上古之时那副漂亮的身姿，就是过了千万年我也忘不了你呀～九尾～”

涂弥推起轮椅，也朝着九华山的方向缓缓行去。河滩上，只留下打斗的痕迹、泥泞的脚印、断裂的芦苇与藤蔓，以及风中那若有若无的低哼：“……风名黄雀，雨曰濯枝……”

九华山颠

天色渐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九华群峰之上，仿佛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酝酿着一场不祥。山风穿过林隙，带着湿冷的土腥味和草木不安的簌簌声，提前宣告着风雨的迫近。

白霜落静立在山门石阶旁，一身烟粉色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长发只用一朵灰蓝色的绢花松松挽成一束，垂在胸前。绢花精巧地系在左耳下方，细长的流苏随着山风轻轻摇曳，平添了几分柔婉。

远处，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出现在山路拐角。是容真，行至路旁一丛茂密的狗尾巴草时，他身形猛地一顿，折身扑进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翻找后，他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极其僵硬却无比满足的笑容。他的手中捏着一枚沾着泥土的铜钱，尔后珍重地揣进怀里，还拍了拍。

这一幕清晰地落在远处山岩阴影后两双窥伺的眼睛里。涂弥眉头微蹙，脸上难得显出一丝困惑。轮椅上的黄雀琉璃般的左眼微微眯起，一脸好奇。

白霜落见容真回来，立刻快步迎了上去。她的步伐轻盈迅捷，烟粉色的衣袂在渐起的风中飘动。然而，就在她靠近容真三步之内时，容真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空洞，灰白，一股寒意瞬间窜上白霜落的后脊！

容真脸上那僵硬的笑容瞬间凝固，抬手一剑首刺白霜落腹部。

太近了，白霜落瞳孔骤缩，仓促间只来得及侧身微避。

利刃入肉，风刃如同实质的钢锥，狠狠捅进了白霜落的左侧腹部，剧痛如同爆炸般瞬间席卷全身，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浸透了烟粉色的粗布，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深红。

剧痛侵袭下，白霜落左手凝聚起狂暴的雷霆之力，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在容真胸口。

“砰！”

容真如同被攻城锤击中，身体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坚硬的石阶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尘土飞扬。

而白霜落则踉跄着单膝跪地，左手死死捂住腹部的伤口，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

她右手撑地，剧烈地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二师姐！” “大师兄！” 闻声赶来的几名九华山弟子目睹这惊变，骇然失色，惊呼出声。

容真以一个极其怪诞扭曲的姿势，如同被无形之手强行掰首的木偶，僵硬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灰白的眼珠转动，空洞地扫过惊骇的同门，最后定格在单膝跪地的白霜落身上。他双手缓缓抬起，十指箕张。

刹那间，山门前的空气骤然变得狂暴，无数道肉眼可见的青色气流如同狂怒的蟒蛇，从西面八方疯狂汇聚到他掌心。狂暴的风压吹得众人衣袍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目标：大殿前所有的弟子。

白霜落顾不得腹部的剧痛，她猛地撕下左侧半截染血的衣袖，牙齿咬住一端，右手配合，用尽力气在腰腹间狠狠勒紧。粗糙的布条深深陷入皮肉，暂时压制了汹涌的出血，却也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她借力站起，身形微微摇晃。

她脸上没有太多情绪，惯常的冷漠。她左手握住“晨月”剑刃，右手握住剑柄，缓缓抽出。

掌心瞬间被割破，滚烫的鲜血沿着剑身的血槽蜿蜒而下，迅速渗入冰冷的金属之中。晨月剑身骤然亮起刺目的银白雷纹！白霜落的眼睛褪去了所有色彩，化为一片纯粹冰冷的银色。

“轰隆隆——！！！”

九天之上，仿佛被这银瞳引动，积压己久的铅云瞬间沸腾翻滚！无数道粗壮的紫色天雷撕裂厚重的云层，带着上苍震怒般的咆哮，如同狂舞的紫色巨蟒，悍然劈落！目标并非容真，而是精准地轰击在他凝聚的那片恐怖风暴之上！

震耳欲聋的巨响撼动了整座九华山！狂暴的雷霆之力与肆虐的风暴核心轰然对撞！刺目的紫光与青光疯狂交织、湮灭！逸散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将地面坚硬的石板寸寸掀起、震碎！碎石尘土漫天飞扬！

在雷霆的绝对毁灭力量下，那足以绞杀筑基弟子的风之风暴，如瞬间撕裂驱散。

“退！快退入大殿！” 一名年长的弟子嘶声吼道。余下弟子如梦初醒，强忍着惊骇和灵力震荡带来的不适，连滚带爬地退向相对安全的大殿之内。

烟尘弥漫中，白霜落长发飞扬，烟粉色的残破衣衫被鲜血和尘土染污，腹部勒紧的布条下仍有鲜血渗出。

她稳稳地站在原地，银瞳穿透尘埃，死死锁定着风暴中心、同样被震退数步的容真。

她身上带伤，气息紊乱，但那股引动天威的决绝气势，竟让她在对抗中丝毫不落下风。

一时间，九华之巅，风雷激荡，紫电裂空！狂暴的能量波动如同实质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