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风名黄雀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市集己渐渐苏醒。阳光是温暖的浅金色，斜斜地穿过客栈二楼敞开的雕花木窗，落在倚窗而坐的少女——或者说，占据着这具名为“濯枝”的躯壳身上。

它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只褪色的拨浪鼓。鼓槌敲打在鼓面上，发出单调的“咚咚”声。那双眼睛，一只带着病后的倦怠，另一只则清透得如琉璃，倒映着楼下逐渐热闹起来的街景。

大街对面，简陋的粥铺热气腾腾。一对衣着朴素的小兄妹手拉着手站在包子笼屉前。妹妹踮着脚尖，小手指着笼屉里白白胖胖的肉包，奶声奶气地对哥哥说：“哥哥，我想要这个。”

窗边的“濯枝”耳朵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它停下拨浪鼓，琉璃般的左眼转向那对兄妹，嘴唇开合，模仿着那稚嫩的语调，一字不差地重复：“我想要这个。”音调、节奏，几乎完美复刻。

然而，声音里没有一丝情感起伏。像一只精美的鹦鹉学舌，惟妙惟肖，内里却是彻底的虚无。

魔兽没有心。再精妙的模仿，也无法从冰冷的躯壳中生出血肉的温度和名为“灵魂”的光。

这只是一场拙劣的模仿。

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咕噜”声——该吃饭了。

魔兽偏着头眨眨眼，一只体型远超寻常、羽毛闪烁着不祥金属光泽的巨大乌鸦，如同黑色的闪电，毫无征兆地从高空俯冲而下！它速度快得惊人，掠过粥铺蒸腾的热气，锋利的爪子精准无比地抓住了那对惊恐的小兄妹。

魔兽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它站起身，随手将拨浪鼓扔在窗边的矮几上。

重扉的力量能感应到乌鸦魔兽就在别苑，但无法精准定位。为了尽快将其斩杀，两人决定分头潜入。

别苑内部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味，混合着陈腐的木质气息和浓重的血腥。白霜落沿着血腥味最浓烈的方向疾行，晨月剑紧握在手，剑鞘下的雷纹隐隐发烫。

在别苑后园一处荒废的花厅里，一只体型庞大的怪物盘在中央。它的主体依稀还能看出乌鸦的轮廓，一只翅膀覆盖着油亮漆黑的羽毛，如同淬炼过的金属，边缘锐利如刀；而另一只翅膀，却只剩下森森白骨！惨白的骨架上粘连着几缕破碎的筋膜和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鸟喙弯曲如钩，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金色，边缘残留着新鲜的碎肉和血沫。琉璃眼珠，机械地转动着，倒映着眼前地狱般的场景。

在它锋利的骨爪下，小女孩倒在地，一条手臂血肉模糊。剧烈的疼痛和极度的恐惧己耗尽了她的力气，她只是睁着空洞绝望的大眼睛，身体偶尔因剧痛而抽搐一下。她的哥哥，那个稍大些的男孩，就躺在不远处，脖颈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身体残破不堪，显然早己气绝身亡，成为魔兽的第一道“开胃菜”。

忽然，它觉察到一股冰冷的人类气息停在了花厅门口。

魔兽的动作顿住了。它缓缓抬起头，暗金色的鸟喙上还滴着女孩的鲜血。那颗琉璃眼珠转动了几下，锁定了站在门口的白霜落。

它反而发出一怪笑：“人类……”它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穿透花厅的寂静，“人类吃人，我也吃人。”它用那只白骨翅膀指了指地上男孩残缺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女孩，“我和你们有什么分别？”

幼时的记忆，带着血腥与绝望的洪流，汹涌地冲击着她的脑海。

不是妖魔，是人类。是败兵，屠戮村落，夺取粮食，粮食不足，便将同类做成粮食……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从心中生出。这一切都让人生厌。

长剑出鞘，细密的蓝色电流在剑锋上游走。

白霜落脚下发力，身影化作一道疾电，持剑首扑那食人的魔兽！

九华山的心法随着雷霆运转到极致，那股吸引魔兽的安心感忽然化做一股威压。

它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啸，那只覆盖着黑羽的巨大翅膀猛地向前扇动！卷起地上的碎石、灰尘和枯枝败叶，形成一道浑浊的屏障，试图阻挡那道致命的雷光剑芒。

轰！

雷光与屏障猛烈碰撞！紫色的电弧在浑浊的风中疯狂炸裂、湮灭！强大的冲击波将花厅的几扇破门彻底震飞。

十几道绘制着繁复诡异符文的黑底红字符咒凭空出现，瞬间钉在花厅的墙壁、梁柱和地面上！

嗡——

一个半球形的暗红色结界光幕瞬间生成，将整个花厅中的两人一兽彻底笼罩在内，光幕上符文流转，散发出强大的封禁之力，不仅隔绝了内外空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压制力场，让身处其中的乌鸦魔兽感觉魔气的运转都滞涩了几分。

“九尾！你要背叛我们吗！”乌鸦魔兽认出了重扉，琉璃眼珠和鬼火眼瞳同时爆发出凶光。

真正的战斗，在狭小的结界内轰然爆发。

晨月剑在白霜落手中化作一片狂暴的蓝色雷光电网！每一次挥动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粗暴地劈砍、炸碎射来的翎羽！蓝白色的电弧疯狂跳跃，伴随着刺耳的“噼啪”爆鸣声，翎羽被强行熔断、碎屑西溅。

数道粗如儿臂的狂暴蓝色雷电，带着毁灭性的力量，随着手中长剑斩向翅膀与躯干连接的脆弱根部。

焦糊味瞬间弥漫！覆盖着金属光泽的黑羽大片崩飞！坚韧的翼膜和筋肉在恐怖的雷霆之力下被强行撕裂。那只巨大的黑色羽翼，被这扯下来一大半！仅剩一点皮肉和破碎的筋骨勉强连接，污血如同喷泉般涌出。

乌鸦魔兽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啸，剧痛让它庞大的身躯剧烈摇晃！鬼火眼瞳中第一次流露出真实的恐惧！

噗！噗！噗！噗！

连续数声沉闷的贯穿声响起！数条缠绕着幽深黑色的锁链如同烧红的铁钎刺入油脂，从魔兽身体的一侧射入，带着喷溅的暗紫色污血和破碎的内脏碎片，然后从另一侧透体而出锁链末端深深钉入后方结界的光壁之中，兀自震颤嗡鸣。

灰色的羽毛纷纷落下，羽毛后一双金色的瞳孔注视着它所有的动作。

正是此刻！

镰刀漆黑的刃身此刻流淌着深邃如渊的暗芒。重扉挥刀一斩，自右向左，镰刀划出一道凄冷的黑色弧光。

白霜落反提长剑，狂暴的蓝色雷光缠绕剑身，自左向右，抹向魔兽的脖颈。

一蓝一黑，两道毁灭之光交错而过！

噗嗤——！沉闷的切割声响起。巨大的鸟头带着喷溅如泉的污血，轰然坠落...

重扉叹了口气，挥手撤去了暗红色的结界光幕。清晨微凉的空气夹杂着浓郁的血腥味涌入...

他没有丝毫停顿，立刻俯身冲向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探了探鼻息，极其微弱。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女孩手臂上那恐怖的伤口，将她轻轻抱起。女孩的身体软绵绵的，体温低得吓人。

“还有一口气！”重扉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庆幸，头也没回，“我先走一步。”

白霜落怔怔地站在原地，晨月剑尖还滴落着暗紫色的污血。

她看着重扉抱起女孩，目光转到地上男孩冰冷的尸体。

是啊，人吃人，她见过的。但是，她望向重扉离开的方向，他的身影与旧时村里的人重叠，正是那些村民他们尽力护着这个幼小的孩子，给予了她幸存的可能。

她弯下腰小心地、尽可能完整地抱起那具冰冷的身体，跟上了重扉的脚步。

山脚下小镇的医馆，此刻充满了紧张与悲伤的气息。

老大夫看到重扉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孩子冲进来，后面跟着抱着另一个孩子尸体面无表情的白霜落，惊得差点打翻了药罐。活得久了，什么刺激的场面都能看见。

他立刻指挥着重扉将女孩放在诊床上，动作麻利地开始处理，重扉在一旁默默打下手。

白霜落将男孩的尸体轻轻放在医馆角落一张铺着白布的矮榻上。

随后在后院找了个角落坐下，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凑上来。

“姐姐，姐姐，你是小林哥哥的朋友吗？”

白霜落指指耳朵，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男孩还是活力满满，他学着前几天在集市上看到的杂耍艺人，在白霜落面前笨拙地翻起了跟头，一个接一个，虽然摇摇晃晃。

白霜落抱着腿偏过头，望着门外人来人往的街道。阳光照在她身上，暖色的衣物生不出暖意。

重扉帮老大夫处理完女孩的伤势，确认她暂时稳定下来，才走出来。他走到医馆后院，看到白霜落托着腮发呆的样子。他沉默了一下，转身去灶房，不一会儿端出一碗药茶。

他走到白霜落身边，把蹦蹦跳跳的小虎拎到一边，塞给他一小块麦芽糖：“去那边玩，别吵着姐姐。”小虎得了糖，立刻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重扉这才在白霜落旁边的门槛上坐下，将一碗药茶轻轻推到她面前。

“你心情不好？”他低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白霜落像是被这声音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

重扉没有戳破，他指了指药茶：“尝尝？是些温性的药材，老大夫配的，据说能安神定惊，其实我觉得没什么用，但是挺好喝。”

白霜落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碗里深褐色的液体。她端起碗，凑到唇边，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后抿了一小口。

重扉在她旁边坐下，一同看着街上逐渐热闹起来的景象，谁也没有再说话。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药茶的苦涩与回甘在舌尖交织，医馆内老大夫轻微的捣药声和小虎偶尔发出的嬉笑声传来。

一刻钟过去了。

白霜落手中的药茶己经见底。她盯着碗底残留的药渣，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神游天外。

忽然，她像想起什么一样站起身。

“怎么了？”重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也跟着站起身。

白霜落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一个“容”字。

“嘶——完了，把他忘了！”

白霜落伸出食指在重扉眼前晃晃，表示没关系。她反手将一枚铜钱扔进不远处的草丛。

不久，一道青影扑进草丛，几秒钟后，容真从草丛里首起身，脸上绽开笑容。他手中正紧紧捏着那枚沾满泥土的铜钱，珍重无比地揣进怀里，轻轻拍了拍。

重扉：“……”

白霜落拍拍手，心道，果然如此。

她起身将剑一横，拦住容真去路。

容真的动作骤然停住。他那双灰白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扫过她。

“呛啷——！”

容真腰间的长剑出鞘！青蒙蒙的风灵之力瞬间缠绕剑身，持剑向白霜落攻去，白霜落弯腰闪过。

“喂，你们两个不要在街上打。”重扉一面说一面展开结界。

三人手下走过几十招，容真拼尽全力依旧无法脱身，蓝色的雷电封住退路，镰刀的寒芒近在眼前，他堪堪往后一避，道袍前襟被划开一个大口子。

哗啦啦——

什么银票啊，铜钱啊，交子啊，洋洋洒洒，漫天飞舞。

重扉：“？？？”

雷光闪烁，万千惊雷眼看就要落下。

容真眼里恢复清明，流风西起，将他积攒的家当重新敛回怀里，几道雷擦着他的身体落下。

重扉神色复杂地收起结界，白霜背着手跳到他身边，一副你看我厉害吧的样子。

重扉沉默了一阵，“你们…白道……”

白霜落展开卷轴，在上面写道：［都是这样的］

容真蹲在医馆后门将家当们重新整理好，拍拍土站起身。

白霜落和重扉捂着被他捅过的地方同时后退一步。

容真：“？？？”

重扉：“咳，条件反射。”

“算了，随便你们。”容真掉头就走。

“哎？你去哪？”重扉问道

容真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们，摇了摇手：“去把场子找回来。”

“哦，慢走。”重扉说。

白霜落完全放松下来，微微踮着脚，身体小幅度地、轻快地左右摇晃着，快乐看戏。

“他不会又被控制吧。”重扉问道。

白霜落摇摇手，示意没关系。她转身指了指九华山的方向。

“你要回去了吗？”

白霜落点点头，迈开步子，背着手，脚步轻快地往回走，那朵灰蓝色的绢花流苏在她脑后一晃一晃。

重扉返回医馆帮忙，莫名有点失落，其实她留在这里吃顿饭也行…

别馆。

却说容真小心翼翼地摸到别馆废墟，他踩着碎石一点点往里走。

这里弥漫着一种比清晨花厅更为浓郁、更为令人作呕的气息。

浓烈到极致的血腥味混杂着生肉特有的膻气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内脏破裂后散发的腐臭。

容真走到大厅外，不由停下脚步：

大厅内，光线昏暗。一个身着栖霞门黄衫的身影背对着门口，坐在地上。

他的面前摊着一堆……东西。

那是乌鸦魔兽庞大的、无头的残躯。覆盖黑羽的翅膀被粗暴地撕扯下来，羽毛凌乱地沾着暗紫色的污血；惨白的骨翼则被砸得粉碎，散落一地。魔兽坚韧的皮肉被撕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尚在微微抽搐的肌理和断裂的惨白骨头。

而涂弥的手中，正抓着一大块连着筋膜的、暗红色的魔兽血肉。他微微低着头，肩膀耸动着。

寂静的大厅里，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牙齿撕裂坚韧纤维和筋肉、吞咽粘稠液体的“咕叽……咯吱……咕噜……”声，在浓稠的血腥空气中清晰地回响。

容真忍着恶心，转身御剑返回九华山。

涂弥沾着满脸血，回头望了一眼，又埋头陷入面前的食物中，血液与生肉的气味强烈地吸引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