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纸墨惊雷伏蛟龙

建安十三年的许都，表面歌舞升平，暗地风雷激荡。司空府后院成了禁地，名医出入，药香不绝。前庭议事堂，却因一张薄如蝉翼、却坚韧雪白的新纸，掀起了滔天波澜！

“司空明鉴！”颍川陈氏族老陈珪，须发皆白，手持一份由新式“蔡侯纸”誊写的文书，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此物轻薄廉价，若任其流通，取代简牍帛书！寒门黔首，皆可轻易书写！长此以往，礼法何在？尊卑何存？我世家累世之学，岂非与贩夫走卒等同？此乃动摇国本，祸乱纲常啊！”

他身后，一众来自兖、豫、冀等地的世家代表，皆面色铁青，纷纷附和。新纸的普及，触动了他们垄断知识、掌控话语权的根基！

“陈公此言差矣！”荀彧面沉如水，据理力争，“此纸乃奉孝病中指点匠作，改良蔡伦古法所成！取材易，造价廉，书写畅！推广此物，可令政令畅通无阻，文书传递迅捷十倍！学子抄录典籍，亦不再受简牍笨重、缣帛昂贵之苦！此乃开启民智、繁荣文教、强盛国力之利器！何来祸乱纲常之说？”

“开启民智？哼！”陈珪冷笑，“黔首无知，方知敬畏！若人人皆能识字明理，妄议朝政，藐视尊长，天下岂不大乱？昔日黄巾之祸，殷鉴不远！荀令君，莫非你也受了那郭奉孝蛊惑，要做这掘我士族根基之事？”言辞咄咄，首指荀彧，更暗讽病榻上的郭嘉。

堂上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曹操高坐主位，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世家力量盘根错节，是他统治的基石，亦是他必须警惕的掣肘。新纸之利，他岂能不知？但若因此引发世家强烈反弹……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侍立曹操身后的亲卫统领许褚，悄然上前一步，将一方折叠整齐、染着点点暗红痕迹的素白新纸，恭敬地呈于曹操案前。

曹操展开。纸上字迹清癯瘦劲，却显虚浮无力，正是郭嘉病中手书：

“明公……新纸……利器也……然……过刚……易折……当……以利导之……可令……颍川陈氏、弘农杨氏、清河崔氏……等……望族……优先……执掌……官办纸坊……特许……专营之权……以其名……刊印……先贤经传……精注善本……售卖西方……既显其门第……清贵……学问……渊深……更可……获……巨利……堵其……悠悠之口……寒门……所用……则……另设……工坊……产……略次……之纸……价廉即可……如此……士族得名得利……平民得纸得学……两便……风波……自平……嘉……病躯难支……惟……伏案……草拟《荆州人物志》……及……江东……山川水文图……或……可备……南征……之用……”

寥寥数语，却如西两拨千斤！将一场动摇根基的政治危机，轻描淡写地转化为一场皆大欢喜的利益分配！世家得到了垄断“高端学问”载体的话语权和滚滚财源，平民获得了获取知识的廉价途径，朝廷则掌控了舆论与教育的核心渠道！

“好！好一个‘以利导之’！好一个‘两便’！”曹操心中豁然开朗，压抑不住的激赏冲口而出！他猛地一拍桌案，目光如电扫过堂下惊疑不定的众人：“诸公之意，孤己知晓！新纸之利，关乎国运！然，士族清望，国之柱石，亦不可轻忽！”

他拿起郭嘉的手书，声音威严：“传孤令！即刻于颍川、弘农、清河三地，设‘文渊’官坊！特许陈、杨、崔三家，主理其事！刊印先圣经典、诸子文集，务求精善，以彰文脉！特许专营，利归其族！此乃朝廷倚重，莫大荣宠！”

陈珪等人愕然，面面相觑。特许专营？刊印经典？名利双收？这……这与他们预想的激烈对抗完全不同！

曹操不给众人反应时间，继续道：“另于许都、邺城等地，设‘弘文’官坊，产民用之纸，价廉物美，供学子抄录、公文流转之用！由尚书台首辖！”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陈珪：“陈公，尔等累世书香，学贯古今，刊印经典，泽被后世，此等重任，非卿等高门不可担！莫非……不愿为朝廷分忧？不愿使圣贤之道广播天下？”

一顶“泽被后世”、“广播圣道”的高帽扣下，陈珪等世家代表顿时哑口无言。愤怒被巨大的利益和道德制高点堵了回去，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老朽……老朽……”陈珪脸色变幻，最终在族人暗示的目光下，艰难地躬身，“蒙司空信重，敢不效死力……”一场汹涌的政潮，竟被病榻上一纸染血的方略，无声无息地消弭于无形。

数日后，襄阳。刺史府内室，浓烈的药味也压不住死亡的气息。荆州牧刘表，这位曾经单骑定荆襄的枭雄，如今枯槁如同朽木，躺在锦榻上，双眼浑浊地望着藻井。

榻前，气氛诡异。长子刘琦跪在榻尾，形容憔悴，眼神悲戚无助。幼子刘琮立于床头，其母蔡夫人紧紧攥着儿子的手，美艳的脸上难掩焦虑与对权力的渴望。蔡瑁、张允按剑侍立左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在场的蒯越、伊籍等荆州重臣，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父亲……”刘琦哽咽着，试图上前。

“咳咳！”刘表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刘琦，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当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蔡夫人那冰冷警告的眼神，扫过蔡瑁、张允那按在剑柄上的手，扫过蒯越、伊籍等人闪烁回避的目光……一股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淹没了他。

他知道，自己一旦闭眼，这苦心经营的荆州基业，必然陷入兄弟阋墙的腥风血雨！而北方那头沉寂多时的猛虎……刘表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投向遥远的北方。许都那位司空麾下，那个算尽天下、能令猛虎蛰伏、风波平息的鬼才……郭奉孝……

“奉孝……奉孝……”刘表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眼中最后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枯瘦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床沿！

“父亲！” “夫君！”

哭声瞬间爆发！刘琦扑到榻前痛哭失声。蔡夫人搂着懵懂的刘琮亦是悲泣。蔡瑁、张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与狠厉，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荆州的天，就在这悲泣与阴谋交织的时刻，轰然塌陷！

几乎在同一时刻，许都司空府深处。一灯如豆。陈哲（郭嘉）靠着引枕，脸色在昏黄灯下更显青白死寂。他面前摊开着一幅巨大的绢帛，上面以精细的笔触勾勒着荆襄九郡的山川地形、城关隘口、兵力驻防……旁边，另一幅则是江东水域的详尽舆图，标注着水流缓急、暗礁浅滩、季风规律……

他颤抖着提起笔，在一份名为《荆州人物志》的卷册上，用力写下最后一行字：“……襄阳蔡瑁、张允，性贪而短视，可诱之以利；江陵蒯越、伊籍，心系桑梓，晓以大势，或可为援……”笔尖猛地一顿，一滴浓墨砸在“援”字上，晕开一片。

剧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手中的狼毫笔无力滑落，在洁白的纸卷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刺目的墨痕。支撑身体的手臂一软，整个人如同断线木偶般，重重地向前栽倒在冰冷的案几之上！未完成的《荆州人物志》和染血的江东水文图，被他的身躯覆盖。

灯花“噼啪”爆响了一下，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窗外呼啸的春风，卷起漫天柳絮，如同为这即将席卷南方的惊世棋局，撒下无声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