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药渣

破庙里那单调、滞涩的“啪嗒”声，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进凝滞的空气里。谢停云盘膝坐在尘埃中，小小的脊背挺得笔首，仿佛与膝盖上那把破旧的算盘融为了一体，隔绝了门外呼啸的寒风，也隔绝了庙堂里弥漫的绝望、愤怒和无声的崩溃。他小小的手指拨动着开裂的木算珠，动作稳定而专注，仿佛那是连接这个混乱世界唯一可靠的锚点。

谢烬终于把嘴里最后一点干硬的饼渣咽了下去。那点粗粝的食物非但没有缓解饥饿，反而像火星溅进了滚油，点燃了他胃里那只更加狂暴的饿兽。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山神像基座下那块被恢复原状的青砖，又猛地转向蜷缩在门槛边、气息奄奄的我。目光在我手边那个同样冰冷的饼子上扫过，最终定格在我嘴角那抹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上。

那抹暗红，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他狂躁的眼底。

“藏……她藏了饼！” 谢烬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一种被愚弄后爆发的、近乎疯狂的暴戾。他猛地指向我，又指向山神像，“她装死！她吐血都是装的！她把饼藏起来想独吞！想饿死我们！” 他的指控毫无逻辑，却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向破庙里最脆弱的神经。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凶兽，被积压的恐惧、饥饿、屈辱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彻底点燃。他不再看谢停云冰冷的背影，也不再顾忌闭目不语的谢沉舟。他赤红着眼，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朝着蜷缩在门槛边的我扑了过来！动作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凶狠！

“谢烬！” 谢沉舟嘶哑的厉喝骤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惊怒。

但晚了。

谢烬的速度太快，带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几步就冲到近前，带着恶风的手掌高高扬起，目标不是我，而是我手边那个冰冷的饼子！他要砸碎它！砸碎这个“虚伪”的象征！砸碎这该死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就在他带着凶狠力道的手掌即将拍落在那块灰黄干硬的饼子上时——

“呕——！”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如同失控的洪流，猛地从我撕裂的喉咙深处喷涌而出！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根本无法压制！

“噗——！”

暗红色的血沫混杂着未消化的、粗粝的饼渣，如同血色的箭矢，带着灼热的气息，结结实实、毫无保留地，喷溅在谢烬那张因暴怒而扭曲、因惊愕而瞬间僵滞的脸上！

滚烫！粘稠！带着生命最原始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谢烬高高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脸上温热的、粘稠的触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蚂蚁在爬行。他赤红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急剧收缩，清晰地倒映着那片喷溅在他脸上、甚至溅入他因惊愕而微张的嘴里的、刺目惊心的暗红。

那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瞬间将他淹没。

他脸上的暴戾、凶狠、屈辱，如同被重锤击中的面具，瞬间碎裂、剥落。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被巨大恐惧攫住的呆滞和茫然。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眼前这个蜷缩在地、狼狈不堪、气息奄奄的女人，看见她嘴角不断涌出的、带着饼渣的暗红血液，看见她脖颈间那道狰狞的青紫勒痕，看见她因痛苦而剧烈抽搐的身体。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被堵住的抽气声，扬起的右手缓缓地、颤抖地垂落下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着，想要抹去脸上那滚烫粘稠、带着强烈腥气的污秽，指尖却在触碰到那温热的液体时，猛地痉挛了一下，仿佛被烫到。

破庙里死一般的寂静被这血腥的一幕彻底撕裂，又在瞬间凝固成更加粘稠的冰。

谢小满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几乎失声的尖叫，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后缩去，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大眼睛里瞬间被纯粹的、巨大的惊恐填满，泪水汹涌而出。

谢沉舟靠在神像下，猛地睁开了眼睛。深潭般的眸子里，之前所有的深沉疲惫和冰冷审视被瞬间击碎，只剩下纯粹的、巨大的震惊和一丝无法掩饰的、如同被重锤击中心脏的震动。他看着喷溅在谢烬脸上的血，看着蜷缩在地、痛苦呛咳抽搐的我，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啪嗒…啪嗒…”

那单调的算珠声，第一次出现了极其明显的、剧烈的停顿和混乱。

谢停云拨动算珠的手指，在血喷溅而出的瞬间，猛地僵在了半空！他小小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

那张过分漂亮、总是平静得如同冰雕的小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那双幽深得如同古井般的眼睛，此刻死死地、死死地盯在谢烬脸上那刺目的暗红血迹上，又缓缓移向我蜷缩在地、不断咳出带血饼渣的身体。

他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骤然放大！里面清晰地倒映着那片猩红，倒映着这具残破躯体正在发生的、无法逆转的崩溃。

那目光里，之前所有的平静、算计、评估、冰冷……统统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巨大的、如同世界崩塌般的冲击和……凝固的空白。

他小小的身体依旧盘膝坐着，维持着那个姿势，却像一座瞬间被风化的石像。膝盖上那把破旧的算盘，几颗开裂的木算珠因为他手指的僵硬而微微歪斜。

“咳…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撕扯着我的肺腑，每一次都喷溅出更多的血沫和饼渣。视线彻底被血雾和黑暗占据，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痉挛，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撕裂般的剧痛。胃里翻江倒海，那点强行咽下的、冰冷的粗粝食物，此刻成了最残酷的刑具，疯狂地搅动着脆弱的脏腑。

意识在剧痛和黑暗的漩涡中沉浮。耳边是谢小满压抑不住的、细碎惊恐的呜咽，是谢烬那被堵在喉咙里的、意义不明的抽气声，是谢沉舟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还有……那彻底消失了的、令人心悸的“啪嗒”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巨大迟疑和恐惧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靠近。

冰凉的水汽拂过滚烫的脸颊。

一只小小的、沾着泥灰、微微颤抖的手，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碗，递到了我的唇边。碗里是浑浊的、带着冰碴的冷水，水面因为那只手的剧烈颤抖而不断晃动。

是谢小满。

她小小的身体跪在我面前，离得很近，却又保持着一点距离。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上，巨大的恐惧依旧占据着主导，浓得化不开。但在这恐惧的深处，却挣扎着透出一丝微弱到近乎卑微的、不顾一切的勇气。她不敢看我的眼睛，只敢死死地盯着那个破碗里晃动的水面，小小的手臂因为用力而绷紧，指节泛白，仿佛捧着千斤重担。

“喝…喝水…” 她的声音细若蚊蚣，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随时会被恐惧的狂风吹灭。

我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只能看到那只颤抖的小手和碗里晃动的浑浊水面。喉咙里灼痛如同地狱之火在燃烧。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剧痛和眩晕。我用尽残存的力气，微微偏过头，将干裂出血的嘴唇凑近碗沿。

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浑浊液体灌入口腔，滑过灼痛撕裂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令人战栗的麻痹和舒缓。我贪婪地、小口地吞咽着，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

水顺着嘴角滑落，混着尚未干涸的血迹，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谢小满的小手依旧在剧烈地颤抖，但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努力维持着那个姿势，让碗里的水尽量平稳。她的大眼睛死死盯着水面，长长的睫毛因为恐惧而不住颤动，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融入碗中浑浊的水里。

一碗冷水下肚，胃里的翻江倒海似乎平息了一丝，喉咙的灼痛也略有缓解。但身体的剧痛和虚脱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再次沉沉压下。我无力地闭上眼，靠在冰冷的门槛框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和血腥气。

谢小满见我停下，如蒙大赦般猛地缩回手，将那破碗紧紧抱在怀里，小小的身体向后挪了几步，重新缩回谢沉舟脚边的阴影里，把自己蜷成一团，只留下压抑不住的、细碎的抽泣声。

破庙里重新陷入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呕吐物的酸腐气息、冰冷的尘土味，还有……那无声弥漫的、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冲击。

谢烬依旧僵在原地，脸上沾着暗红的血渍和饼渣，像一尊被定格的、滑稽又惊悚的雕塑。他赤红的眼睛空洞地瞪着地面，之前所有的暴戾和疯狂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和……某种被彻底击垮的呆滞。

谢沉舟靠在神像下，深潭般的眸子缓缓闭上，紧蹙的眉头下，是深沉的疲惫和一种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沉重。那只放在冰冷泥地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着。

而谢停云。

他依旧盘膝坐在庙堂中央的尘埃里。膝盖上，那把破旧的算盘歪斜着，几颗开裂的算珠脱离了原位。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地面上那一小滩尚未完全凝固的、混着饼渣的暗红色血迹。

那目光空洞、凝固，如同失去了所有焦距。

他小小的身体挺得笔首，却微微前倾，仿佛被那滩刺目的暗红吸走了所有的灵魂。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似乎变得极其微弱。

风，卷着枯叶和冰冷的尘埃，从破败的门窗缝隙里呜咽着灌进来。

在谢停云凝固的、如同深渊般的目光注视下，那滩混着饼渣的暗红血迹边缘，几根极其微小的、深褐色的、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的植物根茎碎屑，在尘埃的浮动中，若隐若现。

那是混杂在呕吐物里的，属于某种廉价草药的残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