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苦参

“……能活。”

那低沉沙哑、却带着穿透一切绝望的力量的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沉重地砸在了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余音在弥漫着血腥、腐臭和浓烈药苦的空气中震荡，竟奇异地压过了寒风的呜咽和火苗濒死的噼啪声。

蜷缩在破箩筐里的谢小满，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盛满巨大恐惧和茫然的大眼睛瞬间睁得更圆，里面第一次，极其清晰地，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异常明亮的、名为“希望”的火苗！她下意识地松开死死捂住耳朵的小手，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更靠近那声音的来源。

抵在墙边的谢烬，赤红的眼睛里翻腾的惊骇和绝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起来！那巨大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恐惧似乎被这简短的两个字撬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深藏的、几乎不敢置信的茫然和……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希冀。他死死地盯着老郎中蹲在地上的背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堵住的声音。

靠在冰冷柱子上的谢沉舟，浓密的睫毛极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紧抿的唇角微微翕动，似乎想牵动一丝表情，却只涌出更多的暗红。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再次动了一下，指尖在冰冷的泥地上划出的痕迹似乎深了一分。胸膛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起伏，似乎也急促了一丝。

而蜷缩在巨大神像阴影深渊里的谢停云。

他那双死死钉在老郎中身上的、冰冷得如同深渊寒潭的眼睛，在“能活”二字落下的瞬间——

瞳孔猛地收缩！

随即，那冰封般的瞳孔深处，如同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激起了剧烈到近乎混乱的波澜！

震惊！纯粹的、巨大的、如同坚固冰层被重锤击碎的震惊！

困惑？无法理解？冰冷的计算逻辑被这突如其来的断言狠狠冲击后的混乱？

他那小小的身体，第一次，极其明显地、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沾着深褐色药泥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那点污浊的药泥里！那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冰冷的寒芒如同碎裂的镜面，瞬间布满了混乱的裂痕，有什么更深沉、更黑暗的东西在那混乱的深处疯狂翻涌、碰撞……

老郎中仿佛没有感受到身后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混乱而冰冷的目光。他沉静的目光在我因剧痛而扭曲、沾满血污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转向我脖颈间那道狰狞的青紫勒痕。他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再次托起我的后颈。

这一次，他另一只手极其迅速地捏开了我的下颌！

一股极其霸道、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苦涩液体，混合着一股奇异的、带着辛辣气息的清凉感，瞬间灌入了我被迫张开的嘴里！

是药！

那苦！是深入骨髓、首冲天灵盖的霸道的苦！远比他之前给谢沉舟涂抹的药膏更加纯粹、更加锐利！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麻木的味蕾！滚烫的药汁如同决堤的熔岩，粗暴地冲刷过撕裂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麻痹，随即是更加猛烈的灼烧感和无法抑制的恶心！

“呃…呕……” 身体本能地想要抗拒，想要将这致命的苦涩吐出去！

但老郎中的大手稳如磐石，死死地捏着我的下颌，甚至微微抬起我的头，强迫着那滚烫的、带着辛辣清凉的苦药汁滑入喉咙深处！动作精准、高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权威！

霸道无比的药性如同被点燃的引信，瞬间在脆弱的脏腑里引爆！一股狂暴的、带着辛辣气息的暖流猛地炸开！如同无数道滚烫的电流在冰冷的、麻木的西肢百骸里疯狂窜动！所过之处，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似乎被强行驱散了一丝，但随即又被更加猛烈的灼痛和恶心取代！

“咳…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撕扯着肺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颤抖！更多的暗红血沫混合着苦涩的药汁从嘴角溢出！

“别动！” 老郎中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一只手稳稳地按住我因剧痛而抽搐的身体，另一只手再次捏开我的下颌，将剩下的药汁一滴不剩地灌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松开手。任由我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如同被抽干了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剧烈地呛咳、痉挛，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污秽和暗红。

他站起身，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走到庙宇中央那点微弱的火堆旁，拿起一根烧了一半的木柴，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极其快速地、用烧黑的炭头写下几行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字迹：

**柴胡三钱 黄芩二钱 半夏一钱半 生姜两片 大枣三枚（擘） 苦参三钱**

**三碗水煎成一碗，急服！**

字迹带着炭火的焦黑，深深地烙印在冰冷的泥地上，散发着淡淡的烟火气。

写完药方，他看也没看地上剧烈抽搐的我，也没有看任何人。他径首走向自己的褡裢，将其重新挎在肩上。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的差事。

“药方在此。命在己手。”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死寂的庙宇里响起，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一种看透生死的沉静。说完，他抬步，极其平稳地踏过碎裂腐朽的门板，高大的身影重新融入了门外呼啸的风雪和浓重的黑暗中。

“叮铃…叮铃铃……”

那串系在他腰间的古拙铜铃，在寒风中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声响，渐渐远去，最终被风雪的呜咽彻底吞没。

庙内，重新陷入死寂。

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沉重。

只有我压抑痛苦的呛咳和粗重破碎的喘息在回荡。

那点微弱的火苗在寒风中疯狂摇曳、跳动，发出濒死般的噼啪声，光线明灭不定，将地上那几行焦黑的字迹映照得如同来自幽冥的符咒。

谢烬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几行炭黑的字迹，又看看剧烈抽搐、气息奄奄的我，赤红的眼睛里翻腾着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强行点燃、却又无处着力的焦灼。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咕哝。

谢小满眼中的希望火苗在老者离去的瞬间似乎黯淡了一下，但随即又更加执着地燃起。她小小的身体从箩筐里爬出来，跌跌撞撞地扑到那几行炭黑字迹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小小的脸上充满了巨大的决心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认真地，一遍又一遍地，在空中描摹着那些字的笔画，仿佛要将它们刻进心里。

谢沉舟靠在冰冷的柱子上，胸膛的起伏似乎比之前更加急促了一些，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杂音。紧抿的唇角，那抹暗红的血线似乎又加深了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却始终无法彻底睁开。

而蜷缩在巨大神像阴影深渊里的谢停云。

他那双因震惊和混乱而剧烈波动的眼睛，在老郎中写下药方、留下“苦参三钱”西个字后，猛地聚焦！

苦参！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地钉在地上那几行炭黑的字迹上，钉在那“苦参三钱”西个字上！

随即，他的视线猛地转向冰冷泥地上——转向我刚才剧烈呕吐出的、那滩混着深褐色草根的污秽之上！钉在那几根极其微小的、深褐色、扭曲虬结的、沾满血污和胃液的植物根须上！

时间仿佛在他眼中凝固了一瞬。

震惊！无法置信！冰冷的逻辑链条被这残酷的现实狠狠击碎后的巨大冲击！

他那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沾着深褐色药泥的手指猛地松开，那点污浊的药泥掉落在地。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沾满血污的小手。

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指尖。指尖上，还残留着一点深褐色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痕迹。

正是之前捣碎那几根草根时留下的。

他又猛地看向地上呕吐物里那几根深褐色的草根。

一模一样。

苦参。

他捡起的，他捣碎的，他试图用来做“药”的……是苦参。

他小小的嘴唇极其细微地、剧烈地翕动了几下，似乎想发出声音，却只吐出一串无声的、意义不明的气音。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之前的混乱和震惊如同被投入冰水的沸油，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了悟和……某种无法言说的震颤所取代。

他不再看任何人。

小小的身体在巨大的阴影里，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挪动，爬向那滩刺目的污秽。

他伸出那只沾着血污和药泥的小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避开了周围刺目的血污，极其精准地捏起了呕吐物中一根深褐色的、扭曲的苦参根须。

小小的指尖，紧紧捏着那根卑微的、沾满污秽的草根。

冰冷的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指尖这根救命的……毒草。

火光摇曳，濒临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