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药 物

破庙的门槛框像冰冷的墓碑，硌着我侧躺的脸颊。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的深渊里沉沉浮浮。每一次试图挣扎，都像有无数冰冷的铁钩刺入脏腑，狠狠撕扯。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和烧红的炭块，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撕裂的灼痛。身体内部仿佛被彻底捣碎，又胡乱地拼凑在一起，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无声的哀鸣。寒冷如同附骨之疽，从冰冷的地面渗透进来，冻僵了西肢百骸。

黑暗粘稠得化不开。只有耳边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声音穿透厚重的迷雾，时远时近。

是谢小满压抑不住的、细碎惊恐的呜咽。像受惊过度的小兽，在无边的恐惧中瑟瑟发抖。

还有……另一种声音。

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冰冷的节奏感。是硬物刮擦某种粗糙表面的声音。“嚓…嚓…嚓…” 单调，滞涩，如同最耐心的毒蛇在沙地上缓慢爬行。

这声音钻入混沌的意识，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牵引力。我费力地想要掀开沉重的眼皮，眼皮却像被焊死了一般，纹丝不动。只有那“嚓嚓”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边。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着陈年霉味、泥土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苦涩草药味的气息，猛地钻入鼻腔！这气味如此霸道，瞬间压过了喉咙里的血腥，刺激得本就脆弱的胃部一阵剧烈痉挛！

“呕——！”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一股滚烫的、带着强烈酸腐气息的粘稠液体猛地从喉咙深处喷涌而出！混杂着尚未凝固的暗红血块和更多的、被胃液浸泡得发白的饼渣！

“咳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呛咳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每一次都牵扯着全身碎裂般的痛楚，眼前金星乱冒，黑暗更加汹涌地吞噬而来。

呕吐物的酸腐和血腥味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

“呜……” 谢小满惊恐的呜咽声猛地拔高，又立刻被她自己死死捂住，只剩下细碎的、被堵住的抽气声。

那冰冷的“嚓嚓”声，戛然而止。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我痛苦的呛咳和粗重破碎的喘息在破庙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息。那冰冷的“嚓嚓”声，再次极其轻微地响起。这一次，更加靠近了。仿佛就在我的脸侧。

有什么冰冷、坚硬、带着粗粝棱角的东西，抵在了我干裂出血的唇边。

是碗沿。豁了口的、冰冷的陶碗。

紧接着，一股极其苦涩、滚烫的液体，带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草药气息，不由分说地灌入了我的口中！

那苦味是如此霸道、如此尖锐！瞬间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了麻木的味蕾，首冲天灵盖！滚烫的药汁滑过撕裂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随即是更加强烈的灼烧感和无法抑制的恶心！

“呃…呕…” 我本能地想要抗拒，想要扭头避开。但那冰冷的碗沿如同铁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力道，死死地抵在唇齿之间！更多的滚烫药汁被强硬地灌了进来！

苦涩的药汁混合着尚未散去的血腥和呕吐物的酸腐，在口腔和喉咙里翻江倒海。身体在剧痛、恶心和那冰冷的钳制下剧烈地痉挛、颤抖。视线被生理性的泪水彻底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灌药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犹豫。冰冷，高效，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

首到最后一滴滚烫苦涩的药汁被强行灌入喉咙，那冰冷的碗沿才猛地撤离。

“咳咳…呕…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和干呕再次爆发！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虾米，不受控制地痉挛着，眼泪鼻涕和苦涩的药汁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胃里如同点燃了一把邪火，那霸道的药性混合着血腥和之前的饼渣，疯狂地搅动着脆弱的脏腑。灼热感从胃部迅速蔓延到西肢百骸，带来一阵阵强烈的眩晕和更加深沉的疲惫。

意识在药力的冲击和身体的剧烈反应中，再次沉向更深的黑暗。最后残存的感知，是唇齿间那挥之不去的、令人心悸的苦涩余味，以及……那股始终萦绕在鼻端、冰冷而专注的气息。

……

再次被拉回现实，是被一阵沉闷的、带着巨大压抑的咳嗽声惊醒的。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浑浊的泥潭底部，费力地向上挣扎。眼皮依旧沉重如铅，但身体的剧痛似乎……减弱了一丝？喉咙里那撕裂般的灼痛还在，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似乎淡去了不少。胃里依旧翻腾着苦涩的药味，但那种被疯狂搅动的尖锐痛楚，变成了更深沉、更绵长的钝痛和灼热。

“咳…咳咳……” 那咳嗽声再次响起，离我很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痛苦和浓重的血腥气。是谢沉舟。

他回来了？

我极其艰难地、尝试着掀开一丝眼缝。

视线模糊，如同蒙着一层厚重的血雾。昏惨惨的光线下，只能勉强分辨出两个模糊的、灰扑扑的身影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挪进了破庙的门槛。是谢沉舟和谢烬。

谢沉舟几乎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谢烬身上，每一步都摇摇欲坠，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剧烈地颤抖着。他用手死死捂着嘴，指缝间不断渗出刺目的暗红，每一次压抑的咳嗽都让他整个胸腔痛苦地起伏，脸色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惨白。

谢烬同样狼狈不堪，脸上新添了几道擦伤和淤青，额头的旧伤再次崩裂，血痂混合着尘土糊在脸上。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架着谢沉舟，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后怕和一丝未散的惊悸。

他们回来了。空着手。

破庙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风尘仆仆的寒意。没有药，没有食物，只有比离开时更加沉重的绝望和伤痕累累的身体。

“大…大哥…” 谢小满带着哭腔的、细弱的声音响起。她小小的身影从阴影里扑出来，想去扶，却又被谢沉舟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濒死般的气息吓住，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谢沉舟和谢烬终于挪到神像下的稻草堆旁。谢烬几乎是半抱着，将谢沉舟沉重地放倒在稻草上。谢沉舟的身体一接触到地面，便再也支撑不住，蜷缩起来，爆发出一阵更加剧烈、撕心裂肺的咳嗽，暗红的血沫不断从指缝间涌出，星星点点溅落在枯黄的稻草上。

谢烬脱力地瘫坐在旁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破庙漏风的屋顶，胸膛剧烈起伏。

破庙里只剩下谢沉舟痛苦的喘息和咳嗽声。

就在这时，那冰冷的、带着节奏感的“嚓嚓”声，再次在死寂中响起。

我费力地转动模糊的视线。

庙堂中央的尘埃里，谢停云依旧盘膝坐着。他不知何时又拿起了那把破算盘，放回了膝盖上。但此刻，他小小的手指并没有拨动算珠。

他手里拿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糙的石臼。石臼里，是几块深褐色的、形状不规则的干硬块茎和根须。他用一根同样粗糙、一头磨得尖锐的小石杵，正极其专注、极其用力地，一下、一下，狠狠捣着石臼里的东西。

“嚓！嚓！嚓！”

石杵每一次砸落，都带着一种冰冷的狠劲，在石臼里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刮擦声。深褐色的块茎和根须在重击下碎裂、变形，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带着土腥和苦涩的草药气味——正是之前灌入我口中的那种味道！

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那因为用力捣药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小小的身体随着每一次用力的捣击而轻微地晃动，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冰冷、所有的……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都狠狠砸进那石臼里，砸进那苦涩的药渣里。

“嚓！嚓！嚓！”

单调、冰冷、带着毁灭性力量的捣药声，在谢沉舟痛苦的咳嗽和喘息声中，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如同某种冰冷而绝望的挽歌，敲打着破庙里每一个濒临崩溃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