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香坊的晨昏

【壹·雾起药畦】

远香坊的晨雾是被灶膛里煨着的苏木药汤烘暖的。未时三刻，第一缕炊烟刚从茅草屋顶的竹烟囱逸出，便被湿冷的雾气裹成了团，散出青蒿的苦、薄荷的凉，还有一丝沉郁的甜——那是后院百年老山檀在露水中吐纳的气息，混着前一夜晾晒的紫苏叶，在雾中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林晚晴蹲在齐膝高的药畦间，鼻尖沁着细汗。露水打湿了她的粗布裙角，冰凉地贴着小腿，却不及母亲苏姨娘指尖的温度来得凉。银簪在晨雾中划出一道亮弧，挑开沾着露珠的草叶，停在一茎弯着腰的嫩绿前。那茎秆细如儿臂，表皮生着细密的纵纹，被银簪轻轻一挑，断口处渗出极淡的红，像孩童指尖被针尖扎破的血珠，在晨雾中凝而不落。

“这是苏木。”苏姨娘的声音穿过雾霭，比檐角垂落的露珠更清透。她屈指捏住幼苗根茎，指腹碾过那抹微红，染得指甲也透出点霞色，“南海来的，根茎切片煮水，色如朝霞。”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断口处渐渐变深的红上，喉间似有什么东西哽住，“可止血，亦能染衣——染得好，是天边火烧云的颜色；染得不好……”她忽然住了口，转而将苏木苗递到晚晴掌心，指尖的微凉透过绒毛般的叶片传来。

晚晴接过苗，指尖触到叶片上细密的绒毛，像碰着初生雏鸟的软羽。泥土裹着根须，散着海潮与朽木混合的腥气，让她想起去年雨季，守园老丈从井里捞起的湿木。“母亲，南海很远吗？”她仰头望母亲，却见晨雾在母亲鬓边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耳坠滑落，滴在腕间的螺钿镯上。那镯子由数十片半月形的螺钿拼合而成，此刻被东方的曦光一照，蓝紫的光纹如活物般流转，时而聚成深海漩涡，时而散作碎星点点，隐约能看见内圈刻着模糊的水波纹路。

苏姨娘望向南方，雾霭在她眼底漫开一层水光。远处的山峦在雾中若隐若现，像被墨汁洇湿的宣纸。“远到……”她喉间轻颤，仿佛吞咽下一片带刺的叶子，“远到苏木花开时，整座山都烧起来，从山顶红到海崖，连浪头都沾着火星。”她突然转身，冰凉的手指攥住晚晴的手腕，那力道大得让晚晴吃了一惊，腕骨被捏得生疼。“记住，晚晴，”她的瞳孔在雾中缩成一点，语气陡然沉下来，“百草皆有性，如人有善恶——尤其南海来的草木，看着越是艳丽，越是要防着它根里的毒。”

晚晴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向药圃深处，几株野生的曼陀罗在雾中开着惨白的花，喇叭状的花冠上凝着露珠，像悬着的毒酒盏。螺钿镯硌在母亲腕骨上，透过粗布衣袖传来海藻般的凉意，镯身的纹路在雾中明明灭灭，竟与母亲昨夜在沙盘上画的南海航线隐隐重合。

【贰·灶火药香】

辰时初刻，雾霭渐散，阳光穿透东边的竹篱，在药圃里投下斑驳的光影。苏姨娘己在灶房忙活，陶瓮里的苏木水咕嘟作响，将整个屋子染成淡淡的霞色。晚晴蹲在灶台边添柴，看那暗红的汁液在瓮中翻涌，想起母亲说的“色如朝霞”，果然像把天边的火烧云熬进了水里。

“苏木性温，活血通经，”苏姨娘用竹筷搅着药汁，蒸汽氤氲了她的眉眼，“但孕妇忌用，误用则血崩不止。”她忽然停住筷子，盯着瓮中旋转的红波，“当年你外祖母……”话未说完，便被一阵咳嗽打断，帕子掩住唇间，指缝漏出点极淡的红。

晚晴急忙递过温水，却瞥见母亲袖管下露出的一截皮肤——那里有一道陈旧的疤痕，形状蜿蜒，像条搁浅的小鱼，与螺钿镯内侧的水波纹路竟有几分相似。“母亲，你的手……”

“早年采药划的。”苏姨娘若无其事地拉好袖口，端起药瓮走向晾晒架，“去把西墙角的还魂草收进来，今日潮气重，别让它沤坏了。”

还魂草长在背阴的石缝间，此刻蜷缩如拳，灰扑扑的像团枯蒿。晚晴想起母亲说的“遇水而活”，便掬了捧井水洒上去。奇迹般地，那团枯草在水中舒展，翠绿色的脉络如血管般蔓延，叶尖挂着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她忽然想起昨夜母亲翻《百草手记》时，指尖在“南海苏木”图谱上停留的久了，书页边缘似乎有淡红的印记，像被药水浸透过。

守园老丈挑着水桶从井边走来，佝偻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他穿着靛蓝土布衫，袖口磨得发白，却在肘间别着片晒干的苏木叶，叶梗处用细麻线缠着枚青铜令牌，牌面上“百草”二字己被得发亮。“姑娘，”他哑着嗓子开口，“老夫人叫你去前院，说来了个走方郎中，带着南海的稀罕药。”

晚晴心里一动。南海的药？她想起母亲腕上的螺钿镯，想起苏木苗根须里的海腥味。转身时，看见老丈水桶里漂着片螺钿碎片，蓝紫色的光在水面一闪，与母亲镯子上那道若隐若现的裂痕形状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