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血饲残香

意识是被刺骨的冰冷和粘稠的窒息感硬生生拽回来的。 像沉在深不见底的冰海，每一次试图浮起，都被更沉重的黑暗和剧痛压回深渊。身体失去了所有知觉，只剩下一片混沌的、被撕裂的麻木。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湿冷包裹着每一寸皮肤。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冷香，如同深海中漂浮的冰丝，悄然钻入混沌的感知。 不是遗孀身上那股清冽的冷香。更古老，更苦涩，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与生机并存的矛盾感。像深埋地底千年的棺木，突然透进一缕带着腐殖土气息的晨风。 这缕冷香，成了黑暗中的第一道坐标。 紧接着，是声音。 滴答。 滴答。 缓慢、粘稠、带着水珠坠落的沉重感。不是水滴，更像是……粘稠的血液滴落容器。 意识艰难地在这缕冷香和滴答声中聚拢。沉重的眼皮如同被冰封，用尽全身力气，才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没有无影灯刺目的惨白。 只有一片昏沉的光晕。光源来自头顶高处一盏极其古旧的、莲花造型的青铜壁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盏里跳跃，投下摇曳不定、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铁锈，混合着苦涩刺鼻的草药气息，还有那股若有若无的、如同墓穴淤泥般的冰冷死寂感。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吸入带着冰碴的粘稠血浆。 我躺在冰冷坚硬的平面上。不是手术台那光滑的金属，而是某种粗糙的、带着天然纹理的石头。寒气透过单薄的衣服，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视线艰难地移动。 这是一个极其空旷、极其高阔的石室。墙壁是的、巨大而粗糙的青石，爬满了深色的苔痕和蜿蜒的水渍，湿冷的气息无声地渗透出来，凝结成细小的水珠。空气里弥漫着千年古墓般的死寂和阴寒。 石室中央，依旧是那张巨大、古朴、油光发亮的乌沉木工作台。此刻，台面一片狼藉！ 深蓝色的绒布被大团大团暗红发黑的污血浸透，边缘还在缓缓洇开。散乱地扔着各种染血的工具——弯曲变形的骨针、崩断了尖端的银钩、沾满血痂的石砧……还有那根顶端镶嵌着幽蓝石头的诡异长针，此刻被随意丢弃在台角，针尖残留着暗红色的血渍，蓝石的光芒黯淡了许多。 台面中央，一个巨大的、粗陶烧制的敞口钵盂里，盛满了粘稠的、暗红发黑的液体，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和草药混合的恶臭！那缓慢而粘稠的“滴答”声，正是血液从高处滴落钵盂发出的声响！ 目光顺着滴血的来源艰难上移。 石室深处，那片浓稠的阴影里。遗孀佝偻的身影背对着我，站在一个巨大的、由整块黑色岩石凿成的古老水槽前。水槽边缘刻满了扭曲繁复、无法辨认的象形符号。她枯瘦如鹰爪的手，正死死按在水槽边缘，支撑着身体。宽大的旧式旗袍下摆，被溅上了大片大片的暗红色血污，如同盛开的死亡之花。她原本一丝不苟盘起的银发此刻凌乱不堪，几缕发丝被汗水或血水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 她在喘息。 极其沉重、极其压抑的喘息声，如同破败的风箱在拉动，在死寂的石室里格外清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沙哑，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身体难以抑制的颤抖。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濒临崩溃的、极度疲惫和……难以抑制的震怒！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突然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她猛地弓起身体，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暗红色的血沫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瞳孔微缩。她受伤了？因为我体内“山魈泪”的失控反噬？ 就在我惊疑不定的瞬间，遗孀猛地转过身！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昏黄的壁灯光下，不再是毫无波澜的古井！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混合着剧痛、震怒、不甘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骇的火焰！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刀刻般的皱纹因为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着，如同地狱爬出的厉鬼！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瞬间钉死在我身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刚刚让她付出了惨痛代价的、失败的危险品！ “醒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冷的恨意，“很好……你这废物……命倒是够硬……” 她踉跄着向前一步，枯瘦的手猛地指向乌沉木工作台上那个盛满粘稠污血的粗陶钵盂，指尖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看看！看看你干的好事！‘山魈泪’的怨煞……离火锻魂的反噬……还有那点该死的、不该存在的生念！全混在一起！成了这锅……连厉鬼都消受不起的‘毒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利，在空旷的石室里回荡： “烙魂？！呵……魂没烙成！差点把老身……和你……一起炸成飞灰！” 巨大的信息量和遗孀话语中蕴含的恐怖后果，如同冰水浇头。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左手。 掌心那道“山魈泪”的青白印记，颜色变得更加诡异。青白中透着一股死寂的灰败，印记中心，一点极其微弱、却顽固存在的乳白色光点，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微闪烁。印记边缘，则蔓延着蛛网般的、细微的暗蓝色裂痕，丝丝缕缕的阴寒刺痛感正从这些裂痕中不断渗出！ 而左小臂上，那条被强行烙印、尚未完成的幽蓝符咒纹路，此刻呈现出一种极其不稳定的状态！纹路扭曲断裂，蓝金色的光点忽明忽灭，如同短路烧毁的电路板！一股狂暴混乱的能量在断裂的纹路间左冲右突，每一次冲撞都带来深入骨髓的剧痛和冰冷的撕裂感！ “河床”崩了！失控的“山魈泪”和那点微弱的“生念”如同决堤的洪水和逆流的溪水，在体内疯狂冲撞、撕咬！随时可能将我彻底撕裂！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比石室里的绝望更甚！ “那……那怎么办？”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怎么办？”遗孀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残忍的疯狂，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工作台上那个巨大的粗陶钵盂！“喝了它！” 喝了它？！ 我的目光瞬间凝固在那钵盂里！粘稠、暗红发黑、散发着浓烈血腥和草药恶臭的浆液！那里面……是我的血！混合着失控的“山魈泪”怨煞、离火反噬的戾气、还有那点“生念”的残渣！以及遗孀不知加入的什么诡异草药！ 这根本就是一碗来自地狱的毒汤！ “不……不可能！”巨大的生理性厌恶和恐惧让我几乎要呕吐出来！身体本能地向后缩去，却牵动了体内混乱的能量，剧痛瞬间袭来！ “由不得你！”遗孀的声音如同寒冰地狱刮出的阴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山魈泪’认了你的饲！离火淬了你的骨！那点生念……更是从你骨头缝里榨出来的！这碗‘残香’，只有你的血骨能盛，也只有你的魂能受！” 她踉跄着扑到工作台前，枯瘦的手不顾污秽，一把抓住那个沉重的粗陶钵盂！粘稠的浆液晃荡着，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恶臭！ “要么喝下去！让这碗毒浆在你肚子里打上烙印！要么……”她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到极致的笑容，牙齿上还沾着暗红的血丝，“……就等着被体内的东西……一寸寸冻裂、焚穿、撕成碎片！连带你那点可笑的生念……一起灰飞烟灭！” 没有选择！ 身体的剧痛和崩溃感从未如此清晰！左臂断裂的符咒纹路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锐痛！掌心那点微弱的白光疯狂闪烁，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母亲病床上微弱的呼吸……监护仪跳动的绿光……张姨布满泪痕的脸…… 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一股混合着绝望、不甘和最后求生欲的蛮力，猛地从身体深处爆发出来！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冰冷的石台上撑起半个身体！动作牵动着体内混乱的能量，又是一口带着内脏腥气的血涌上喉咙，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目光死死盯住遗孀手中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粗陶钵盂。粘稠的浆液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凝固的深渊。 遗孀枯瘦的手端着钵盂，一步步走近。她的喘息依旧沉重，每一步都带着濒临极限的颤抖，但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锁定着我。 “张嘴！”命令如同最后的审判。 我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眼底最后一丝犹豫被碾碎，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和麻木。张开嘴，浓烈的血腥和恶臭瞬间灌入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冰冷、粘稠、如同活物般的浆液，带着难以想象的苦涩、腥咸和一种深入灵魂的冰冷怨毒感，猛地灌入喉咙！ “咕咚……咕咚……” 吞咽的动作机械而艰难。每一口都像在吞食烧红的铁砂和冰碴的混合物！灼烧感从食道一路蔓延到胃部，瞬间点燃了五脏六腑！紧随其后的，是更加狂暴的、如同亿万冰针同时穿刺的阴寒剧痛！ “呃啊啊啊——！！！” 身体如同被投入了炼狱的熔炉和冰窖的夹缝！疯狂地痉挛、扭曲！皮肤下，那条断裂的幽蓝符咒纹路爆发出刺目的、不稳定的蓝金色光芒！掌心的青白印记和那点微弱的白光同时剧烈闪烁！一股无法形容的、混乱到极致的能量风暴在体内轰然爆发！ 意识瞬间被撕扯成碎片！眼前只有狂乱的蓝金色和惨白交织的乱流！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崩溃、重组！ 就在这濒临彻底毁灭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无上威严和古老韵律的共鸣，毫无征兆地，从石室深处那个巨大的黑色岩石水槽方向传来！ 这共鸣感穿透了体内狂暴的能量风暴，如同定海神针般，瞬间刺入濒临溃散的意识！ 紧接着！ 嗤啦——！！！ 我左手小臂上，那条断裂扭曲、光芒狂闪的幽蓝符咒纹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强行抹平、续接！一股更加冰冷、更加霸道、却带着一种奇异秩序感的能量，顺着续接的纹路，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冲垮了体内狂暴混乱的能量乱流！ 剧痛！更加纯粹、更加深沉的剧痛！仿佛灵魂被彻底冻结、烙印！ 但在这冻结般的剧痛中，那点微弱的、源于离火淬炼的“生念”白光，却如同被这冰河能量包裹、保护了起来！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有被撕裂湮灭的危险！ 身体如同被瞬间冻僵的标本，僵首在冰冷的石台上。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视线模糊地聚焦在手臂上。 那条幽蓝的符咒纹路，己经完成了！ 从掌心“山魈泪”印记起始，沿着左小臂的尺骨，一路蜿蜒向上，越过手肘，消失在衣袖深处！纹路由无数极其微小、扭曲繁复、如同古老符咒般的蓝金色光点构成，在皮肉之下缓缓流淌、闪烁，散发着冰冷而内敛的光泽，如同一条封印着洪荒凶兽的冰河！ 掌心的青白印记依旧存在，但中心那点微弱的白光，被牢牢地“冻结”在符咒纹路的源头，不再闪烁，只是静静地散发着微光。印记边缘那些蛛网般的暗蓝裂痕，也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禁锢”后的、冰冷的死寂。 “河床”……被强行凿通了？“山魈泪”的力量……被导入了这条冰冷的“河道”？而那点“生念”……被保护性地冻结在了源头？ 我僵硬地转动眼球，看向遗孀。 她正佝偻着身体，剧烈地喘息着，枯瘦的手死死撑在乌沉木工作台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嘴角又有新的血丝渗出。她死死盯着我手臂上那条完整的符咒纹路，深潭般的眼睛里，那疯狂的火焰己经熄灭，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仿佛终于确认了某种结果的……了然？ “成了……”她沙哑的声音低不可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血饲残香’……烙魂印……总算是……把你这条烂命……暂时……拴住了……” 她喘息着，目光缓缓移向石室深处那个巨大的黑色岩石水槽。水槽边缘那些扭曲繁复的象形符号，在昏暗中似乎残留着极其微弱的光晕。 “山神的指引……总算……没白费……” 山神？指引？ 巨大的疑问还未升起，身体深处那条冰冷的“河道”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悸动！一股难以抗拒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和冰冷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眼前一黑，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瞬间熄灭。 彻底陷入黑暗前，最后一丝模糊的感知，是遗孀那沙哑、冰冷、如同从地底传来的低语： “……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