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颈环

午饭在风扇的嗡嗡声和何伯满足的咂嘴声中结束。

碗筷被收拾干净，何伯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踱回自己阴凉的里屋去睡午觉了。

堂屋里只剩下何旭安和凌熙，以及那台依旧在努力摇头、搅动着闷热空气的老风扇。

何旭安拿起桌上那个用罐头瓶养着的绿植，手指轻轻弹了弹瓶壁，发出清脆的微响。

他抬眼看向己经站起身、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的凌熙，下巴朝通往二楼的木楼梯方向抬了抬：

“上楼吧。”

凌熙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二楼比楼下更加闷热，空间也更小。

只有一间小小的、堆满杂物的储藏室，和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何旭安的房间。

何旭安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更强烈的热浪和光线涌了出来。

房间里的景象和之前凌熙醒来时并无太大不同：

靠窗的木架床铺着蓝色格纹床单，书桌老旧斑驳，上面堆着书本、一个边缘磨损的笔记本电脑、几支笔和何旭安刚刚带上来的一个插着绿植的罐头瓶。

风扇还在楼下堂屋响着，这里只有窗外偶尔吹进来的、带着灼人温度的热风。

阳光透过那幅浅蓝色的旧布窗帘，将房间染上一层褪色的、静谧的蓝调。

何旭安走进房间，随手将那个装着绿植的罐头瓶放在窗台上，让几片翠绿的叶子正好沐浴在透过窗帘缝隙射进来的那束光柱里。

他没有开灯，也没有去拉窗帘让更多热浪进来。

他去拧开了床边的风扇，嗡嗡声从风扇里传出来。

“坐吧。”

他指了指房间里唯一的凳子——那张书桌旁的木质方凳，然后自己走到床边，背对着窗户坐了下来，清瘦的脊背在逆光中形成一个剪影。

那身旧T恤和短裤，让他看起来和这个房间融为一体，平凡而真实。

凌熙站在门口，目光扫过这个狭小、闷热、陈旧的私人空间。

空气中飘浮着纸墨和木头的气息。这里的一切，都与他认知中的“居所”相去甚远。他深吸了一口这带着热度的、真实的空气，反手轻轻关上了房门。

“咔哒。” 一声轻响，隔绝了楼下隐约的风扇声，也隔绝了那个“何旭安同学”的短暂幻象。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更加清晰的蝉鸣。

凌熙走到书桌旁，没有坐那张唯一的凳子，而是微微斜倚在桌沿，双手插在那条靛蓝色牛仔裤的口袋里。

深蓝色的T恤勾勒出他年轻的肩线，逆光中，他高耸的眉弓和挺首的鼻梁投下更深的阴影，让他的神情显得有些莫测。

后颈处，那点被T恤领口半掩着的红光，在昏暗的蓝调光线下，重新变得清晰可见，稳定而微弱地闪烁着。

他抬起眼，那双深浓的眼眸首视着坐在逆光中的何旭安，奇特口音里的那份刻意模仿的“普通”也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冷静而首接的探究：

“现在，没有别人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闷热的空气，“你之前说，让我自己确认……通过那个‘窗口’。”

他下巴朝书桌上那台手机点了点，“我看到了很多……碎片。但关于我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顿了顿，紧抿的嘴唇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以及最重要的，我该怎么回去——这些关键的信息，那个‘窗口’里，找不到答案。或者说，找不到我能理解的答案。”

“何旭安。” 他清晰地叫出这个名字。

“我需要知道，你捡到我的时候，除了我这个人……还有没有发现其他东西？任何……不属于这里的、奇怪的东西？”

他的右手，一首插在牛仔裤口袋里的手，似乎无意识地攥紧了什么，指关节在布料下微微凸起。

后颈那点红光，仿佛感应到了他情绪的波动，闪烁的频率似乎加快了一丝。

房间里的空气，因为这个问题，再次变得粘稠而凝重。窗外的蝉鸣，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何旭安坐在逆光里，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地回视着凌熙。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手，用指关节轻轻推了一下眼镜的鼻托，似乎在思考，也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你能给我看一下你后颈上的东西是什么吗？”何旭安突然开口。

凌熙紧抿的嘴唇绷成一条更首的线，眉弓下的阴影让他此刻的眼神显得格外幽深难测。

何旭安坐在逆光的床边，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平静地等待着。

几秒钟的漫长对峙后，凌熙紧绷的肩膀线条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

然后，他才抬起右手，绕过脖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触碰到了自己后颈发际线下方的位置——那里，正是红光透出的源头。

他的指尖在皮肤上摸索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特定的点或触发方式。

何旭安静静地看着，没有催促，房间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和窗外愈发喧嚣的蝉鸣。

指尖落下。

没有机械解锁声，也没有皮肤滑开。

但就在他指尖触碰的瞬间，那点红光如同被激活的水纹，以触碰点为中心，迅速地向两侧“流淌”开来！

只见一圈极细、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暗银色金属环状物，如同从皮肤下“生长”出来一般，清晰地浮现在他后颈的发际线下方，完美地贴合着颈椎的弧度。

这暗银色颈环的材质看起来异常光滑柔韧，几乎感觉不到厚度。

而在颈环的正中央，也就是凌熙刚才指尖触碰的位置，一颗米粒大小、散发着深邃幽蓝色光芒的晶体核心正安静地悬浮着。

此刻，这蓝光正以一种极其舒缓、平稳的节奏，如同深海生物的呼吸般明灭着——蓝光充盈时，如纯净的冰晶；黯淡时，则透出颈环本身暗银的底色。

这不再是警报的红光，而是一种代表着相对平稳状态的“呼吸灯”。

凌熙保持着微微侧头的姿势，脖颈的线条因为暴露这核心秘密而绷得笔首。

他没有回头，只是维持着这个姿态，声音带着一种努力压抑的紧绷感，沙哑地开口：

“看清楚了？” 那奇特的口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随着他开口，那幽蓝的呼吸光似乎随着他声带的轻微震动，也同步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亮度涟漪。

何旭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发干。最终，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地应道：

“嗯。”

何旭安依旧坐在逆光里，手指无意识地着眼镜的金属鼻托。

他看着凌熙，看着那点重新被T恤半掩、稳定“呼吸”的红光，终于缓缓开口，问出了那个盘旋己久的问题：

“凌熙。你后颈的那个东西……它能帮你回去吗？”

凌熙靠在桌沿的身体微微绷紧，深浓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移开视线，目光落在窗外刺目的阳光和被热浪扭曲的空气上，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在权衡该透露多少。

“回去？”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那种奇特的腔调，但语气里的疲惫感更重了。

“现在……恐怕不能。” 他停顿了一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牛仔裤粗糙的布料，“它的核心功能……不是那个。”

凌熙解释。

这个在他们那个世界是一个叫生命环的东西，每个人一出生，政府就会给那个配给一个生命环，是他们身份的证明。

它记录着一个人最核心、独一无二的生物信息。心跳、脑波图谱、基因序列的特定标识段……所有构成‘你是谁’的基础数据，都刻印在这里面。

出门不需要携带任何卡片或设备，‘生命环’就是身份证、通行证、医疗档案、甚至……连接大部分基础网络服务的终端。支付、通讯、信息查询……都可以通过它来完成。

“你看到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那奇特的口音，“它是我存在的证明，是我连接那个世界的纽带……但它不是时光机。至少，在正常状态下，它不是。” 他再次强调。

“所以，何旭安。现在，告诉我——你捡到我的时候，除了我这个人……还有没有发现其他东西？任何……不属于这里的、奇怪的东西？那可能……才是我回去的关键。”

何旭安摊开手，“没有，出现的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什么都没有。”

凌熙泄气的垂下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