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偶遇

深市的节奏，像他工位那台486硬盘高速旋转的嗡鸣，永不停歇。

何旭安逐渐适应了“IT Support Trainee”的身份。

格子间里，他穿梭于各种“疑难杂症”之间：Linda女王那台总在打印关键报表时卡纸的点阵打印机；市场部Peter那台被宏病毒感染的Excel文件，数据乱成一锅粥；还有财务系统偶尔抽风的FoxPro数据库，需要他小心翼翼地用`PACK`命令修复碎片。

他的上司Maek，精干高效，说话像打电报：“Anson！C区服务器ping不通！查线！速！”

何旭安便拎着工具包，钻入布满网线和交换机的昏暗机房，在指示灯闪烁的丛林里寻找断点。

汗水浸湿衬衫是常事，但每当解决一个问题，看到用户如释重负的表情，或收到Mark一句简洁的“Good job”，那种微小的成就感，是支撑他在这个钢筋水泥森林里前行的动力之一。

更大的动力，来自千里之外的海岛。

凌熙在崇明岛的基地，俨然成了张工口中的“福将”。

他凭借那股子钻研劲儿和何旭安远程提供的“理论弹药”，不仅捣鼓顺了那套日本过滤系统，甚至还改良了几个操作流程，提高了效率，降低了能耗。

张工乐得合不拢嘴，逢人便夸“小凌脑子活，手也巧”，基地主任也对这个新来的“技术型工人”刮目相看。

凌熙的信和偶尔在基地小卖部打来的电话，成了何旭安繁忙都市生活里最温暖的慰藉。

“旭安，我今天跟船出海取样了，风浪有点大，不过看到海豚了，一群！就在船头蹦跶。”电话那头，凌熙的声音带着海风的咸味和兴奋的喘息。

“小心点，别掉海里喂鱼。”何旭安嘴上嫌弃，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他能想象凌熙扒着船舷，眼睛发亮的样子。

“喂鱼？它们见了我指不定谁跑呢！”凌熙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晚上加餐，张工特许我下厨，清蒸石斑，可惜你吃不到。”

“寄点干货回来抵债。”何旭安揶揄道，心里却泛起一丝甜。

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这样，琐碎、日常，拌着嘴，却又无比熨帖。凌熙会絮叨基地的鸡毛蒜皮：老王头又酿了新酒，辣得烧心；新来的实习生笨手笨脚打翻了虾苗桶；张工偷偷塞给他一条好烟，说是“技术津贴”。

何旭安则分享都市的见闻：写字楼里奇葩的着装要求，茶水间听到的八卦，或者吐槽一下某个特别难缠的用户。

何旭安寄过去的，除了必要的衣物和书籍，总夹带些深市的小零食——凌熙爱吃的椰子糖、包装花哨的牛肉干，甚至还有几张最新的流行音乐磁带。

凌熙则寄回风干的鱼虾、晒得黝黑的贝壳，还有他亲手在礁石缝里捡的、形状奇特的鹅卵石，信里写着：“这块像不像你皱眉看电脑的样子？”

石头被何旭安放在办公桌一角，对着那枚光滑的贝壳钥匙扣。冷硬的电脑屏幕前，这点来自大海的粗粝点缀，莫名地让他心安。

一个闷热的周六下午，何旭安在赛格广场的人潮中挤着，为基地那台老旧的针式打印机寻找匹配的色带。

空气粘稠，汗流浃背。正当他埋头在堆满电子元件的柜台前仔细辨认型号时，一个熟悉又带点不确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何…何旭安？”

何旭安回头，看到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壮硕男子，正惊喜地看着他。

“梁奇？！”何旭安也认了出来，这是他大学同学，之前住他隔壁宿舍，离校的时候，听他说跟女朋友去哪个地方当体育老师。

“真是你啊！”梁奇用力拍了下何旭安的肩膀，眼镜片后的眼睛笑得眯成缝，“好家伙，毕业半年多音讯全无，跑深市发财来了？”

夏日的暑气被冷饮店的玻璃门隔开大半，头顶的老式吊扇吱呀呀地转着，搅动着清凉的空气。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塑料椅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梁奇是来深市出差的。

他毕业后没像预想的那样去学校当体育老师，而是进了老家一家规模不小的国营电子厂。这次厂里下了决心，想引进一条国外的新生产线，他这个年轻力壮、脑子也算活络的，就被派来打前站，摸摸行情。

冰镇玻璃瓶的汽水外壁沁出细密的水珠，梁奇抓起瓶子，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满足地哈了口气。

聊起各自的近况，何旭安简单说了在做计算机工作，：“在搞计算机方面的事。”

“计算机好啊！”梁奇眼睛瞬间亮了，放下汽水瓶，瓶底在塑料桌面上磕出清脆的响，“现在这东西可太吃香了！你是不知道，我们厂里就那几台386、486的老电脑，比厂长办公室的沙发还金贵！天天当祖宗供着，生怕磕着碰着，出点小毛病能把后勤科的人急得团团转。”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劲儿，“对了，老何，你搞技术，懂不懂那个…写程序？特别是…游戏程序？”

“游戏？”何旭安握着冰凉瓶身的手指微微一顿。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进了他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熟悉的涟漪。

培训班学的那些东西——装机、装DOS、装Windows 3.1、搞搞硬件故障排查、解决点软件冲突——这些日复一日的“基础支持”，看似琐碎，却正是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第一步。

当何旭安通过生命环体验到那些画面超乎想象的未来游戏时，一股电流般的兴奋瞬间击中了他。

那一刻，他脑海里翻腾的并非冰冷的指令和枯燥的逻辑，而是对绚丽画面、引人入胜的故事以及让人欲罢不能的互动体验的强烈渴望。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真正想做的，是创造世界，编织梦境。这份炽热的愿景，正是支撑他啃下艰涩汇编语言、熬过枯燥编程教材长夜的原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