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聊天

午后的阳光灼烈得近乎蛮横，像熔化的金汁，肆意倾泻在摩天大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上，又被何旭安工位旁那扇百叶窗精准地切割、驯服，化作一道道斜斜的金痕，固执地挤进室内，在地毯和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栅。空气里浮动着肉眼可见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翻滚、沉浮。

何旭安端坐在簇新的486电脑前，这台代表着时代前沿的“庞然大物”嗡嗡低鸣，散发着电子元件特有的微热。

屏幕幽幽地泛着一泓深潭般的冷蓝，将他专注而略显疲惫的脸庞映照得有些失真，轮廓边缘仿佛融化在那片蓝光之中。

他的指尖在布满油光的键盘上跳跃、敲击，不再是单调枯燥的噪音，而是融汇成一片错落有致的乐章——

办公室远端角落传来的是疾雨般的噼啪，那是销售部的小王在疯狂录入订单；近处是技术部老李疏落的、带着思考节奏的笃笃；间或夹杂着自己手下回车键那一声沉闷而果断的顿响，仿佛乐章中的重音鼓点。

这声音的织网，构成了九十年代中期外企格子间最寻常也最独特的背景音。

空气的配方复杂而熟悉：复印机墨粉干燥呛人的粉尘感挥之不去，与速溶咖啡廉价的焦糊香气顽强地混合着。

其间，还隐约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花果甜腻感的香水味，那是隔壁部门新来的前台Lily留下的痕迹。空调卖力地吞吐着冷气，却怎么也驱不散这由人、机器和压力共同蒸腾出的独特气息。

就在何旭安正试图从一堆混乱的客户资料里理出头绪，为一个新的数据查询需求编写FoxPro命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Mark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带着一股热风和汗意。“砰！”一声不算轻的闷响，一摞厚度足有半尺、边缘磨损的打印资料和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黑色塑料软盘盒被重重地摞在何旭安原本就不算宽敞的桌角。最上面的几张纸滑落下来，露出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表格。

Mark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语速快得像连珠炮，“Anson！Linda的报表系统又崩了！FoxPro报错，数据读不出来！她下午就要交报告给老板，急得要跳楼了！这是备份数据盘，你快看看！我去稳住她情绪！”

说完又一阵风似的刮走了，留下桌面上那座陡然升起的“软盘山”和空气里未散的紧张。

何旭安看着那堆小山似的资料和花花绿绿的软盘，深吸一口气。

这场景，和在出租屋帮凌熙整理那些水产数据资料何其相似，只是规模大了十倍，压力也大了百倍——Linda是财务部出了名的“暴脾气女王”。

他熟练地启动FoxPro，插入标着“主程序”的软盘。`RUN FOXPRO A:REPORT.PRG`。屏幕滚动，几行刺眼的英文错误提示跳了出来：`File 'CUSTDATA.DBF' not found`。

“路径错了…”何旭安低声自语。Linda习惯把数据放在D盘，但程序默认指向C盘。他打开那个简陋的文本编辑器（Edit），找到程序里的路径设置行，把 `USE C:FOXPRODATACUSTDATA` 改成 `USE D:FIACUSTDATA`。保存，重新运行。

进度条开始缓慢移动，一条条记录在屏幕上刷过。何旭安松了口气，趁这间隙，拿起桌面上的电话：“Linda姐，程序在跑了，路径问题，改好了，应该没问题了…对，您稍等，跑完就能打印…”

电话那头Linda的咆哮似乎小了点。何旭安刚放下电话，BP机在腰间震动起来。他低头一看，屏幕显示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是崇明岛区号！他心头一跳，立刻抓起桌上的电话，回拨过去。

“喂？” 何旭安压低声音，假装在查资料。

“旭安，是我。” 凌熙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背景音是呼呼的海风，还有…隐约的机器轰鸣？“用基地门口小卖部电话，告诉你个好消息。”

何旭安嘴角不自觉上扬：“捡到金子了？这么兴奋？”

“比金子还棒。” 凌熙的声音透着压抑不住的得意，“我把那套日本过滤系统的反冲洗程序优化了，原来他们设定的周期死板得很，我观察了几天水质变化规律，结合张工的经验，重新写了触发逻辑。今天下午试运行，能耗降了15%，滤料寿命估计能延长。张工乐坏了，拍着我肩膀说晚上加餐厅红烧肉管够。”

何旭安几乎能想象出凌熙此刻眉飞色舞的样子，像只开屏的孔雀。“行啊凌技术员！没有白在那里呆两个月。” 他由衷地高兴，“没白瞎我熬夜给你翻译手册。不过…你用什么写的程序？基地电脑有开发环境？” 他有点疑惑。

“嘿嘿，” 凌熙笑得有点贼，“用FoxPro写的批处理脚本。跟张工说是‘高级操作命令’，他不懂，反正效果好就行。对了，你那边呢？大外企是不是特高大上？坐办公室爽不爽？”

何旭安瞥了一眼桌上那堆待处理的软盘和旁边Linda虎视眈眈的眼神，苦笑道：“爽…爽得很。刚帮‘女王’修好报表系统，现在正伺候着一堆软盘祖宗呢。哦对了，” 他想起什么，“你上次说手划伤了，好了没？”

“早好了。” 凌熙满不在乎，“就一道小口子，海边水好，泡一泡啥事没有，张工还嘀咕我皮实，我说从小干活糙惯了，他还真信了。” 凌熙的语气轻松自然。

何旭安哑然失笑。

“那就好。悠着点，别太拼。” 何旭安叮嘱道。

“知道，你也是，别被软盘埋了。晚上我下海给你摸点好货，让老王头帮着风干了寄过去。” 凌熙那边似乎有人喊他，他匆匆说了句“张工叫我了，下次再聊。”，电话就断了。

忙音传来。何旭安握着话筒，听着里面单调的“嘟…嘟…”声，刚才被Linda和软盘山堆起的烦躁莫名消散了不少。

他仿佛能闻到崇明岛咸腥的海风，看到凌熙穿着油腻工装、围着机器手舞足蹈的兴奋模样。那个家伙，无论在出租屋对着二手电脑，还是在海边基地折腾进口设备，总能找到自己的乐子。

他放下电话，FoxPro的报表刚好生成完毕。他熟练地连接上那台吱呀作响的针式打印机，设置好参数。打印针头有节奏地敲击着色带，一行行数据在带孔的打印纸上慢慢浮现。墨粉的味道弥漫开来。何旭安看着纸上的报表，又看看窗外钢筋水泥的丛林。

格子间里的软盘山，和崇明岛上的过滤罐，看似天壤之别，却又在某个点上奇异地连接着——靠的都是指尖敲出的命令，和一份想把事情做好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