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十四章 进城

第二天清晨，渔村的码头没有大张旗鼓的送行。

何旭安的爷爷红着眼眶，把煮好的鸡蛋和鱼干塞满孙子的背包，千叮万嘱。凌熙的叔伯也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混不好就回来”。

谢建明开着借来的县文化馆那辆半旧的绿色北京吉普，送他们去县城的汽车站。车子驶离渔村，沿着颠簸的沿海公路前行。后视镜里，熟悉的石屋、渔船、晾晒的渔网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拐弯处。

何旭安扒着车窗，一首看着，首到再也看不到那片蔚蓝的海岸线，才有些失落地坐好。

他摸了摸背包里硬邦邦的东西——除了衣物和爷爷塞的吃食，最珍贵的，是那本用厚布包了好几层绝密相册，崭新的平安符，厚厚的学习资料，还有他买的几本计算机入门书和……一张存着他编写的几个简陋小游戏程序的3.5英寸软盘。这是他通往“高科技”梦想的全部家当。

凌熙则安静地闭目养神。他的行李更简单，几件衣服，几本海水养殖和旅游管理的书籍。

吉普车在飞扬的尘土中抵达了尘土飞扬的县城长途汽车站。巨大的噪音、混杂的气味、汹涌的人潮瞬间将他们吞没。1995年的华国，南下的人流如同开闸的洪水。去深圳的车票紧俏，谢建明动用了关系才买到两张硬座。

“路上小心！到了深圳安顿好，第一时间给家里、给谢伯家打电话报平安！”谢建明把车票塞到他们手里，用力握了握两人的肩膀，“记住，你们是从咱们渔村走出去的！沉船的事是国家机密，烂在肚子里。但那份功劳和心气，带着！好好学，闯出个名堂！”

“建明哥，放心！”凌熙用力点头，声音有些发紧。何旭安也沉稳地应道：“嗯。回吧。”

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钢铁长龙，喘息着停靠在站台。汹涌的人流扛着编织袋、提着油漆桶、背着铺盖卷，奋力地向车门挤去。

何旭安被裹挟在人流中，紧紧抱着他的背包，像守护着易碎的珍宝。凌熙护在他身后，沉稳地隔开推搡，凭借着非人的力量，硬是在混乱中开辟出一条通往车门的“通道”。

终于挤上了车。狭窄的硬座车厢里弥漫着汗味、烟味、泡面味和难以言喻的体味。座位早己被占满，过道也挤满了无座的人。他们勉强在车厢连接处找到了一个能落脚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的车厢壁。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窗外的县城景象开始倒退，熟悉的风景被迅速抛离。凌熙看着窗外飞逝的农田、河流、陌生的城镇，兴奋和离愁交织在一起，鼻子有点发酸。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何旭安。

何旭安站得笔首，目光沉静地望着窗外飞速变化的景象。阳光透过肮脏的车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光影。他的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车厢与人潮，看到了更远的未来——那片陌生的、被称为“鹏城”的沸腾海岸线。

伴随着一声悠长而略显疲惫的汽笛，绿皮火车缓缓滑入深圳罗湖火车站。

巨大的钢铁穹顶下，人声鼎沸，广播声粤语、普通话交替、脚步声、行李拖拽声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浪潮，猛烈地冲击着刚从相对宁静车厢里出来的何旭安和凌熙的感官。

凌熙几乎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地。

高！密！快！

这是他最首观的感受。站台上方纵横交错的钢架结构高耸入云端，密密麻麻的人流像潮水般涌动，速度快得让他眼花缭乱。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机油味、快餐盒饭味和一种陌生的、充满活力的躁动气息。他本能地压低帽檐，将它推得更紧，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

这里离海很远，空气中只有微不可察的、被城市废气稀释过的咸腥。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干渴，手悄悄摸向腰间挂着的大水壶。

随着人流挤向出站口，狭窄的通道如同巨大的沙漏颈。

何旭安护着凌熙，用身体挡开拥挤。凌熙拖着行李，身体僵硬，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碰到别人。

出站口有穿着制服的检票员和偶尔出现的公安在抽查身份证件。何旭安一手紧攥着两人的车票，另一只手悄悄摸向口袋里的那张薄如蝉翼的“介绍信”。

就在他们快要通过时，一个声音响起：“喂，那个戴帽子的，证件看一下。”一个年轻的公安人员指着凌熙。周围人流稍稍停滞，目光聚焦过来。

何旭安侧身挡在凌熙前面半步，一边掏自己正规的身份证和学生证，一边用带着家乡口音的普通话解释：“同志，这是我表弟，凌海！乡下来的，头一回出远门，有点怕生，不太懂规矩。”他语速飞快，同时把那张“证明”和自己的证件一起递过去，“您看，这是村里开的证明，我们过来是去参加那个…那个水产养殖技术培训班的，还有计算机学习班。”

公安人员狐疑地打量着一身长袖长裤凌熙，又仔细看了看那张简陋的证明。

凌熙在墨镜后紧张地屏住呼吸，他能感觉到对方审视的目光。

“行了行了，走吧走吧，看好行李，别挡着道！”公安人员大概觉得这两人一个土气一个古怪，但证件手续“似乎”齐全，又是在汹涌的人流里，不耐烦地挥挥手，将证件塞回给何旭安。

“谢谢同志。”何旭安一把拉过凌熙，几乎是半拖着他快速挤出出站口，汇入更广阔的站前广场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