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罗先生

林晚被吴妈唤醒时，只觉得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手腕的淤伤和额角的擦伤在晨光下显得更加刺目。

吴妈的动作依旧利落刻板，帮她换上另一套同样素净、但料子明显更柔软的细棉布衣裤——不再是睡裙，样式简洁得近乎单调，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属于孩童的色彩。

“小姐，该去书房了。”吴妈的声音平淡无波，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冒着微弱热气的牛奶和一片烤得焦黄、没有任何配料的吐司，当然，还有一碗粥。

林晚的目光在那片干巴巴的吐司上停留了一瞬，胃里空空荡荡，却没有任何食欲，反而残留着一丝昨夜被强行勾起的恶心感。

她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跟着吴妈走出房间。

走廊里冰冷依旧，空气里那股混合着木料、皮革和消毒水的味道在白天似乎更加清晰。

壁灯己经熄灭，灰白的光线从高高的窗户透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更添几分空旷寂寥。

隔壁查理斯的房门也打开了。金发小男孩被另一个同样穿着深色布衣、面无表情的妇人牵着走出来。

他换上了一身合身的深色小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小脸依旧苍白，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显然昨夜也未能安眠。

他看到林晚，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立刻流露出一种混杂着依赖、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复杂情绪，下意识地想朝她这边靠近一步。

“查理少爷，请走这边。”牵着他的妇人立刻不动声色地挡了一下，声音同样平板，带着不容违抗的疏离。

查理斯瑟缩了一下，小嘴抿得紧紧的，垂下了头，乖乖地跟着自己的“引导者”。

两个孩子被各自的“看守”领着，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冰冷走廊里，脚步声被完全吞噬。

他们之间不过几步之遥，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由森严规矩铸成的冰冷高墙。

书房厚重的木门敞开着。

沈白己经坐在了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之后。他穿着熨帖笔挺的深灰色西装三件套，一丝不苟，领带系得严整，完全不见昨夜穿着睡袍时的随意。

清晨的光线透过拉开的窗帘，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显得更加冷硬。

他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手里拿着一支黑色的钢笔，正专注地批阅着，听到门口的动静，头也没抬。

“二爷，林小姐、查理少爷到了。”陈伯垂手肃立在门侧，声音刻板地通报。

沈白没有回应，钢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林晚和查理斯被各自的“看守”引到书桌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吴妈和另一个妇人立刻退到靠墙的位置，垂手侍立，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摆设。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钢笔书写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不知名鸟雀的短促鸣叫。

巨大的红木书桌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横亘在两个小小的身影面前。

桌面上除了文件、笔筒砚台和那盏绿色的玻璃台灯，还放着两样东西：两本簇新的、封面没有任何图案的硬皮笔记本，两支削得尖尖的铅笔。

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笼罩下来。查理斯显然对这种沉默的审视感到极度不安，小小的身体微微扭动着，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眼神躲闪，不敢去看书桌后那个高大的身影。

林晚则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布鞋鞋尖上，身体站得笔首，像一株在寒风中沉默的小草。

手腕的淤伤在衣袖下隐隐作痛，额角的擦伤也传来丝丝缕缕的刺痛，但她将所有不适都压在了平静的表象之下。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沈白终于批阅完了最后一份文件，合上卷宗，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

他将钢笔随手搁在墨玉笔架上，金属与玉石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扫过站在面前的两个孩子。

那目光掠过查理斯不安扭动的小身体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漠然，而当它落在林晚身上，在那张沉静得过分的苍白小脸上停留时，则多了一分审视的锐利。

“过来。” 沈白的声音不高，带着命令的口吻，打破了沉默。

查理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林晚则没有任何犹豫，依言向前迈了一步。

查理斯见状，也慌忙跟了上来，两人在宽大的书桌前站定。

沈白拿起桌上的两本笔记本和铅笔，分别推到林晚和查理斯面前。

“名字。” 他看着林晚，言简意赅。

林晚拿起铅笔。铅笔是崭新的，木质笔杆带着凉意，笔尖削得异常锋利。

她翻开硬皮笔记本的第一页，雪白的纸张散发出淡淡的油墨清香。

她微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手腕悬空，用尽这具幼小身体所能调动的全部控制力，在纸页的正中央，工工整整地写下两个字：

林晚。

笔画清晰，结构端正，虽然带着孩童笔迹特有的稚嫩，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一丝颤抖。

沈白的目光落在她的笔尖，又移到她沉静专注的侧脸上，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光。

他没有说话，目光随即转向查理斯。

查理斯有些慌乱地拿起铅笔，小手微微发抖。他在自己的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英文名字“Charles”，字母大小不一，显得有些滑稽。

写完后，他怯怯地抬头看了沈白一眼。

沈白没有任何评价。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宽大高背椅的靠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从今天起，”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清晰而冰冷，“上午识字，下午习字。规矩只有一条：”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扫过林晚和查理斯。

“在这里，没有疑问，只有服从。听懂的东西，记住。听不懂的东西，也记住。”

没有解释，没有引导，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这就是沈白给予他们的第一课。

冰冷的规则，如同公馆高墙上那些尖锐的铁蒺藜，清晰地划定了他们生存的边界。

“是，沈叔叔。” 查理斯几乎是立刻小声应道，带着惶恐。

林晚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低垂，落在自己刚刚写下的名字上。

那两个字在白纸上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道烙印，也像一张无形的契约。

沈白不再看他们，伸手从旁边高高的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线装书。

书页泛黄，带着岁月沉淀的气息。他翻开，修长的手指在竖排的繁体字上划过，然后停在某一行。

“念。” 他将书推到林晚面前，指尖点着一个字。

林晚的目光落在那个字上——一个笔画繁复的“启”字。

原来的林晚认识，在林家那客厅挂着一张黄历上，见过这个字。

“启。” 她清晰地念了出来，声音不高，带着孩童的清脆，却毫无波澜。

沈白没有表示满意或不满，手指移向下一个字——“勵”。

林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个字字很复杂。八岁的林晚记忆里的那黄历上只看懂一些简单的。

短暂的停顿。

书桌后的目光带着无声的压力。

“……不认识。” 林晚如实回答，声音依旧平静。

沈白的手指又移向另一个字——“刃”。

林晚的瞳孔骤然一缩！这个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她的意识！仓库里驳壳枪沉重冰冷的触感，扣动扳机时指尖的震颤，刀刃般的杀气……所有感觉瞬间回笼！

“……刃。”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比刚才低哑了几分。

沈白深邃的眼眸里，那抹难以捉摸的光似乎亮了一下。

他不再指字，而是合上了那本线装书，随意地丢在一边，仿佛刚才的测试己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陈伯。”

“在，二爷。” 管家如同幽灵般无声地出现在门口。

“带他们去偏厅。笔墨纸砚备好。” 沈白的命令简洁明了，“今日习字。”

“是。” 陈伯躬身，转向林晚和查理斯，依旧是那副刻板无波的表情，“林小姐，查理少爷，请随我来。”

偏厅就在书房隔壁，较与刚才的书房，空间稍小，光线却更明亮些。

里面放置着三个小书案上，己经整齐地摆放好了砚台、墨块、毛笔、书籍和一沓厚厚的宣纸。空气里弥漫着新墨特有的、微苦的香气。

房间里面还有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男人，看着她们走进来，五官俊秀，面带笑意，手里拿着一本书。他的右手边立着一块黑板。

陈伯示意两人分别在书案前坐下：“这是教你们国学的老师罗先生，你们就跟着他识学。”之后他便走了出去。

罗先生看着她们坐着，表情谦和：“林小姐，查理少爷，教你们是我的荣幸。你们面前的书便是今天的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