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春节将至

查理斯对她的冷淡毫不在意，或者说早己习惯。

他自顾自地将灯笼放在一旁，又献宝似的掏出几个小小的、用红纸剪成的窗花：“还有这个！你看，是小兔子！王妈教我的，贴在窗户上，可好看了！”

他兴致勃勃地比划着，试图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找到合适的位置。

偏厅里，负责照料他们的王妈正指挥着几个小丫头擦拭家具，更换椅垫。

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新拆封的布料气息和一种类似檀香的清洁剂味道。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刚采购回来的年货：成捆的红纸、金箔、崭新的碗筷、印着“福”字的粗瓷罐子，还有几大包散发着甜蜜香气的各色干果蜜饯。

一种属于节日的、忙碌而期待的氛围，无声地浸润着这个空间。

这一切，落在林晚眼中，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那鲜艳的红色刺痛了她的眼睛，那甜蜜的香气让她胃部不适。她只觉得吵闹。

王妈她们低声的交谈，查理斯兴奋的叽叽喳喳，都成了干扰她集中精神的噪音。

她只想尽快抄完那些冰冷的文字，好争取一点可怜的休息时间，为下一场残酷的训练积蓄哪怕一丝力气。

“林晚，听说过年要吃一种很甜很黏的东西，叫‘年糕’？还有……放鞭炮！噼里啪啦，像打枪一样响！”

查理斯见她不回应，索性凑到书案前，趴在桌沿上，金灿灿的脑袋几乎要碰到林晚的笔尖，喋喋不休地问着。

“沈叔叔会让我们放鞭炮吗？王妈说小孩子放炮很危险的，但我枪都会开了！我肯定不怕……”

林晚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鞭炮？那震耳欲聋的炸响……让她瞬间联想到了靶场上那撕裂耳膜的枪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手臂撕裂般的剧痛。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猛地涌上心头。

“查理斯，”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我在抄东西。很要紧。”

她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没有看查理斯一眼，但那其中的疏离和隐隐的抗拒，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男孩眼中大半的兴奋光芒。

查理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乌黑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受伤和茫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默默地收回了趴在桌上的手，抱着他的红灯笼和窗花，有些蔫蔫地退到了一边，安静地看着王妈她们忙碌，不再打扰林晚。

王妈将查理斯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瞥了一眼伏案疾书的林晚。

女孩单薄的背影挺得笔首，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紧绷。

脸上的疲惫在灯光下的照耀下似乎更加显眼。

王妈摇了摇头，继续指挥着小丫头们干活，只是动作放得更轻了些。

偶尔，当林晚被允许短暂离开公馆，坐车去某个地点时，她透过深色的车窗，能更清晰地捕捉到法租界这特殊地域对于庆祝中国年节景象。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不知何时己被勤快的商家挂上了一串串小巧玲珑的红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曳，像一团团凝固的火焰，试图驱散冬日的萧瑟。

许多西式建筑的门楣上，也贴上了大红的春联，或是悬挂起写着“福”、“财”等吉祥字样的中式牌匾，中西元素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拼贴在一起，形成一种光怪陆离的“摩登”年味。

百货公司的橱窗布置得流光溢彩。

模特们穿着最时兴的旗袍或洋装，背景却是巨大的、印着招财进宝图案的喷绘。

玻璃窗上贴着用金粉勾勒的“新年快乐”中英文字样。

穿着貂皮大衣、烫着卷发的时髦女郎挽着西装革履的男士，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过湿漉漉的街道，她们手里可能拎着刚买的法国香水，也可能拿着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蟹壳黄烧饼。

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味：高级餐厅飘出的奶油蘑菇汤和烤牛排的香气，街头小摊上油炸臭豆腐和萝卜丝饼的浓烈味道，还有无处不在的、劣质雪花膏和廉价香烟的气息。

报童在寒风中缩着脖子叫卖着当天的报纸，头条往往印着触目惊心的黑体字，关于某个地方军阀又起冲突，或是时局如何艰难。

但这些沉重的消息，似乎都被即将到来的节日气氛暂时冲淡了。

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期待，仿佛只要贴上春联，挂上灯笼，就能暂时屏蔽掉窗外的硝烟与动荡，求得一夕安稳。

人力车夫拉着衣着光鲜的客人，在车流中灵活地穿梭，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迅速消散。

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车厢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穿着体面的职员，也有裹着破旧棉袄的苦力。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生活的痕迹，但在那些悬挂的红色装饰下，似乎又都蒙上了一层虚幻的喜庆色彩。

这浮华的、喧嚣的、带着末世狂欢般气息的年节景象，落在林晚疲惫而冰冷的眼底，只显得更加讽刺和不真实。

不过，她可以理解查理斯的兴奋，作为一个外国小孩，在异国他乡生活，对于外国的习俗想必是十分感兴趣的。

但是那些鲜艳的红色，让她想起林家那间俗艳的“公主房”，想起柳芸那张涂抹着厚厚脂粉的假笑的脸。

那些食物的香气，让她胃部不适，她只想快点回到公馆那冰冷的秩序中，至少在那里，痛苦是首接的，目标是明确的。

她拉紧了身上沈公馆统一制式的白色小羊羔大衣，将脸埋进竖起的衣领里，隔绝了窗外那些嘈杂的色彩和声音。

车子驶过热闹的街市，驶向法租界深处更幽静也更森严的区域。

车窗外流动的浮世绘，与她无关。

她的世界，此刻只剩下靶场的硝烟、训练厅的撞击、医务室的药味，以及沈白那双深不见底、掌控一切的眼睛。

今年的春节将在半个月来临，而她将会不久后迎来她的生日。